南柯镇。
乌黑积云如巨蟒盘踞于上空，偶尔的炸雷声也沉闷至极，瓢泼大雨白茫茫一片，肆意洗刷着小巷青石地面，冰凉雨水顺着台阶向下流淌，积水颇深，已经到了足够淹没脚面的高度，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等候着这场暴雨的结束。
妇人站在窗边，再一次伸手拧开紧闭的窗户栓，那生锈的窗户栓上透出了一股子春雨独有的霉味，随后她又重新将其拴好，似乎这样反复检查，能让她略微安心少许。
她皱着眉，很是忧心仲仲，眯着眼睛回想着需要记住的事情：晾着的被子——左书记早就帮忙把它们收好了；后院中的那些盆盆罐罐——左书记也顺手帮忙收好了；还有黑条——她望向后院走廊，那只皮毛被养得油光水滑的壮硕黑狗，正安安静静地趴在屋檐下的那个小布垫上熟睡。
她松了口气，脸上不由得泛起了些许笑意，那位叫左无虑的新书记，真是不错，虽然不爱笑，但是又勤快又热心，才几个月的时间，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有问题就找左书记帮忙的生活，无论是修灯泡劝架拔草插秧，亦或是捕鱼割麦缝补疗伤……好像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左无虑不会的。
真不愧是在大城市里读过大学的高材生，她想到。
夏藉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从房间里走出，笑着开口问道：“柳姨，怎么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妇人撩起耳旁有些泛白的发丝，耳朵后侧的鱼鳞上刻着光阴留下的痕迹，听到夏藉的声音后，她回头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就是上年纪了，想事要想半天，对了，衣服还合身吗？”
“稍微大了些，不过还是很合身的，小诸烟她就喜欢穿宽松些的衣服，”夏藉笑着喊左诸烟从房间里出来，“还好柳姨收留了我们，不然这么大的雨，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柳姨你看，诸烟穿着好看吗？”
诸烟站在客厅中，身上穿着翻领衬衫和牛仔裙，手足无措地像是一只僵硬的木偶，她环视着客厅，放眼所见的事物皆是陌生又奇怪，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只有和她一样穿着相似衣物的夏藉。
这和她印象中的光阴长河截然相反，人都是正确的人，这位所谓的柳姨，她看过城主府中的画像，她与千年前长明城中曾经的柳家家主一模一样，就连头顶的蛟龙犄角，还有脸上的鳞片都如出一辙。可是周围的环境……当她刚刚醒来，看见那座巨大宏伟的水坝时，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也许是因为师尊也一同进入了长河之中的缘故，诸烟想到，夏藉身上一直都有足够多的奇怪之处，光阴长河因她而紊乱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人被扭曲了，环境也被扭曲了，建筑也被扭曲了……这是一条光阴长河，不仅是魂一胎光的，也是夏藉的。
想到这里，她的紧张与生涩明显舒缓了许多，转而打量起了这些从未所见过的事物。
妇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摆了摆手道：“穿起来真俊俏，都是一家人，多大点事，左书记平时帮我们了多少忙，她妹妹这么远跑过来，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点茶喝。”
她一边忙忙碌碌，一边有些感慨，左书记她妹妹当真是和左书记长得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一小左书记，就是性子内向了点，不怎么爱说话。
“这场雨怎么这么大，”夏藉有些疑惑地问道，“柳姨，这种情况常见吗？”
妇人叹了口气，轻声道：“近些年才开始的，最开始的时候才叫吓人，积水能淹到二楼去，像现在这样，只是下雨，已经是很不错的情况了。”
“就没想过要离开吗？”夏藉问道。
妇人有些忧愁：“想过啊，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啊，没准哪一天就正常了呢？再说了，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有那座城会愿意接纳我们呢？”
她轻声道：“这里是我的根啊。”
看着她的表情，夏藉心中突然浮现一丝悸动。
她突然想起了袖中洞天中，那两位求仁得仁，求死得死的大修士。
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死也要死在这里吗？
她将杯中的茶水一点一点喝尽。
喝完了茶水后，妇人给她们腾出了一间暂住的房间，房间不算大，胜在整洁干净。
“不会打扰到柳姨你了吗？”夏藉犹豫问道。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有人能陪着聊聊天，开心都来不及呢。”
夏藉又问了许多关于镇子里书记相关的事情，妇人乐得解答这些问题，将那些往事一一娓娓道来，说是书记一共有十个，是上面派来的，都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大小事都可以找她们帮忙。不过除了左书记之外的书记，都不太行，要么是不干正事，拿着薪水不干活，根本见不到人影；要么就是成天坐在屋子里抱着书啃，一心只想着要考公，离开这个镇子。
说到这里，妇人突然是叹了口气，她说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这里实在是太偏了，四面环山，三天两头又是暴雨山塌，天知道什么时候自家房子就要被淹了，别说这些进来沾个履历的大学生，就连自家的年轻人，也是各个都想要跑出去。
说到这里，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双泛着秋水的眸子浮现出些许哀戚。
不过日子总是在变好的，妇人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笑着说道，现在有了个左书记，不就是说明在变好吗？
夏藉没有接话，因为她知道这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日子是不会变好的，以后只会更糟糕。
聊完天后，夏藉进了房间，关上了门，第一眼便看见了摆在书架上的相框。
她拾起相框，看向了其中，那是一张合照，看模样像是柳姨的女儿，柳姨笑得很开心，被她牵着手的女孩穿着校服，也许是因为青春期不喜欢和长辈拍照的缘故，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伸手比耶。
夏藉胸口有些发闷，她能看得出来，柳姨是真的很重视这张合照，她大致猜测出，柳姨的女儿选择了抛弃这个镇子。
诸烟坐在她身旁，没有说话，两人一起看着这张合照。
夏藉本想和她说自己心中的感受，可是她顿住了，因为她突然想了起来，诸烟从来都没有体会过那所谓的亲情。
“还在长明城时，我看过柳姨的画像，”诸烟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叫柳碎岁，是柳家的最后一任家主，仙人境的妖修。”
“她的结局是什么？”夏藉指尖拂过那张老旧照片。
“被吞没，在黑潮面前，仙人境与普通人没区别，”诸烟的声音有些低沉，她的语速很慢，“在她死前柳家就已经很落寞了，因为她的女儿，原本那位应当振兴柳家的柳缠云，死在了齐鸾手中。”
“为什么？”夏藉愣住了。
“因为需要立威，齐鸾要封印弃域，不让黑潮踏入妖域——她是先做后说的，所以当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封印已经造好了，其他补天人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只有左无虑拒绝了，所以就有了四一之争。四一之争后，齐鸾虽然没有赢，但她同样也没有输，那个时候谁敢靠近封印谁就要死，柳缠云与其他几位一同死在了那道封印前，尸首被挂在了各自城前的规矩石上，以作告诫，柳碎岁看到尸首时就疯了，柳家也彻底落寞了。”
“其实齐鸾当时是有些两头不讨好的，弃域中的人们恨她，补天人中的另外几位也不待见她，因为她不够果断，真要想封印黑潮，为什么不直接让弃域涨潮，看着最后一丝土地被黑潮吞没，堵死一切可能出岔子的缝隙呢？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现在背负的也许就不是骂名了，新的继承人齐苒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夏藉有些怔怔出神。
诸烟坐在床上，向后躺去，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手指伸直，默念道：“还是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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