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藉怔怔地望着被抓住的那只手,只觉得滚烫如烙铁。
她好像是做噩梦了,手指用力颇大,嘴唇紧抿,那双细长眉毛也是攒聚不舒。夏藉低垂眼帘,指尖轻柔地揉着她的眉心,可那双眉毛很是固执,不论如何揉开,最终依然会重新皱起。
攀附在玻璃窗外的雨线一点一点地向后滑去,雨幕已经逐渐消去了很多,但更远更高处的铁青天幕依旧厚重沉淀,乌云一层一层压在一起,张牙舞爪怒目圆瞪,颇有些宗教神佛的独有韵味,可怖又恢宏,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受到畏惧。
公交车很快便抵达了她们最初上车时的站台,可是夏藉一动也不想动,诸烟的疲倦同样也感染了她,那姽水等待了一会,看她们没有下车,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继续发车。
这个世道真是烂透了——夏藉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在很久很久以前,还在妖域时,那位名叫左荀的书生对她说过的话语,“这个世道真是烂透了”。
十位补天人,孤僻又偏执,可她们是注定的补天人,就像是话本中的主角般,仅用十几年的修行就能远超其余修士一生的苦修,人必须要倚靠她们,信任她们;一位天道,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否存在,可它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有那始终如影随形的黑潮与应雷——
“一切都像是一场幼稚的儿戏,可没人能去无视这些儿戏,因为不论再如何幼稚,苦难依然是货真价实的。”
她抬起脸,看见了坐在身前的夏罄,身上依然穿着那身破损的墨色衣袍,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打破了车厢内的安静——其实说是安静也不完全尽然,因为被窗户阻隔的暴雨嘈杂始终充当着低沉的背景乐。
她补全了夏藉没有说出的话语。
巫狸的诸多长篇大论中,唯有一句话是夏藉全然赞同的,那就是与其说补天人是天道的赐福,不如说她们是天道的诅咒,只不过是包裹上了名为希望的糖霜罢了,荒诞至极,不论是对于补天人而言,亦或是对于弃域的其余人们而言,都是如此。
巫狸此人,夏藉无法完全信任她,在那座屋子中,巫狸说了那么多的隐秘,可是唯独没有说出那位前雀阴,齐鸾,她做出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分魂问心蛊是为了斩去诸烟心湖中的天道监视,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难道是相信,只要斩去诸烟心湖中的天道监视,便能褪去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潮,终结数千年来的补天人宿命吗?
如果齐鸾真的像巫狸所说一般多疑独裁,夏藉绝不相信她做了这些事情,只是为了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相信一位素不相识的新胎光,她必然是准备了没有告知的后手。
关键还在于分魂问心蛊上,夏藉想到。
分魂问心,分魂问心,假如分魂之效不仅仅是像巫狸所说那般,只是为了让左无虑保持意识清醒呢?
倘若它能让那位踏入了十三境之上的左无虑,在新的胎光身上夺舍复生呢?
齐鸾不一定信任没有天道监视的左诸烟,那如果是没有天道监视的左无虑呢?
她并非是在怀疑那些补天人对于挽天救世一事的决心,相反,她非常相信,她相信巫狸、齐鸾以及左无虑会愿意为补天一事付出任何代价,她担心的是……诸烟她也愿意如此。
不,诸烟她当然愿意如此。
她突然回想起了巫狸的那句话:
“我还会专门去挑选那些极有天赋,但性格有重大缺陷的人,补天人这种白痴位置可不能让聪明人当了,只有那种,要么自负独裁满腹多疑,要么伤春悲秋自怨自艾,要么满心复仇自毁前途……”
虽然巫狸没有说出胎光一脉的性格缺陷,但是夏藉已经想清楚答案是什么了。
胎光一脉从不强求,也不拒绝推脱。
并非是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强求。
还在青衣镇上时,年幼的诸烟愿意为那场弟子大选付出很多努力,但是遭遇了那些顽童的欺凌,这个意外让她落入了井中昏迷了过去,错失了第一年的机会,但就算她夏藉不来,诸烟也不会沮丧或是难过,她只会等待着,第二年的机会。
在修行一事上,她是如此,在修行之外的事情上,她同样也是如此。
与其说诸烟是豁达,不如说是——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些事情抱有过期盼。
父母,师尊,大道,前途,这些东西当然好,她当然希望有,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但是如果没有了,那也就没有了。
莫名其妙的补天人,莫名其妙的剑胚身份,莫名其妙的新王,这些头衔重担落在了她身上,也就落在了她身上,不推脱,也不拒绝,她会尽力去努力,但同样不强求一定做到。
世道对她不公平,也就不公平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夏藉想到这里,思绪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清晰,很多事情很多矛盾都迎刃而解。
所以在夏罄上身后,诸烟从未对夏罄说过“希望夏藉回来”之类的话语,因为她不确定夏藉究竟是否愿意回来,如果夏藉不愿意回来了,那她就接受夏藉的消失——至于自己是如何想,对诸烟而言,并不重要。
在感情一事上,她诸烟其实也与先前的历代胎光没什么区别,真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夏藉回应了她,就是这么简单,如果夏藉不回应她,她会自然而然地继续走下去,就如同左无虑一般,一辈子也不戳破那张窗户纸——这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感情一事也是如此,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不能强求。
哪怕那么做合情合理也不行,在自己一事上,没有谁的好是理所应当的。
她蜷缩在那座破落漏风的木柴屋中,哪怕风雪再大,哪怕木屋再残破漏风,她都不会主动去向那位婆婆讨要两块厚点的布遮盖——她不能求,除非是那位婆婆主动愿意给她,那位婆婆愿意给她一个屋子,一个容身之所,已经很好了,就算她想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哪怕她冻死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都是命。
是理所应当的。
她也从不会对失去感到有什么难过的,因为在她看来,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她只是暂时得到了它们而已,是短暂的,不能强求,哪怕那个东西是她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
时至今日,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座漏风的破屋。
左诸烟是如此,左无虑也是如此,其实归根结底,唯一不愿意诸烟走到最后那一步的,只有她夏藉一个人罢了。
诸烟还在熟睡,她睡得真的很沉,她有多久没有休息过了?如果没有夏藉,她真的能做得出来每日都只靠静坐修行度过漫漫长夜之举,夏藉怔怔地望着她的睡颜,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就没见过诸烟笑过多少次。
自从离开了白云端后,诸烟便一直都是那副模样,一身寡素青衣,身后负剑轻白,沉默寡言,本就为数不多的表情中,大多还是皱眉。
“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坐在前位的夏罄低声道,说出了她的心声,“只是想想,都觉得好累啊。”
夏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诸烟靠在她的肩膀上,公交车偶尔会颠簸一下,但是诸烟睡得很沉很熟,一点都没有被干扰到,路途一点一点拉长,从最初的行驶十分钟便会停一站路,慢慢变成了行驶很久都见不到下一站,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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