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无波的莲花湖深处,一艘木舟缓缓地顺流而行,舟身藏匿于诸多高大莲蓬之下。
诸烟悠悠睁开眼睛,当她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当她看到这片莲花湖时,心中不可避免地泛起了些许恐慌,她决然无法接受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直到她的指尖触及到了身旁熟睡中的夏藉,才缓缓平复了下来。
“别紧张,”在她身后,一道令诸烟感到有些耳熟的清冷嗓音说道,“不用担心吵醒她,她在梦中,也有自己事情要做。”
诸烟指节抵住眉心,慢慢平静下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只是开口说道:“除秽已经和我说了分魂问心蛊的事情。”
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正襟危坐于狭小木舟另一侧的青衣女子——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那青衣始终都是这般不苟言笑,严肃又拘谨。
这片宽广到看不出边际的灿烂莲花湖,正是左无虑的心湖。
这么看来她和左无虑在某些地方还真是相像,就连莲花湖的布局也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她诸烟心湖中的立足之处是一座渺小却坚固的石亭,而左无虑心湖中的立足之处只是一艘极为狭小的木舟,无根无所,随波逐流。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湖景象?
阳光有些阴沉,透过层层乌云,又透过诸多莲蓬缝隙,最终洒在了狭小木舟之上的,只剩寥寥少许。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还为你在心湖中立了一块碑,”诸烟低声道,“所以这就是她们的目的,让弃域的旧王——重见天日?”
说来奇怪,当她看到眼前这位青衣女子时,她就立刻发觉了眼前青衣女子与先前心湖中的那位被天道腐蚀过后的青衣女子两者间的不同之处——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玄妙感受,就好像是……看镜子中的自己一般,所以她没法对眼前的左无虑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恶感。
那长相与她相似至极的青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的确已经死了。”
诸烟双眉紧蹙,可那青衣女子并未继续解释,只是拾起放置于舟首的那根乌青色竹竿,撑起木舟,穿过莲蓬缝隙间,逆流向上而行。
“……现如今的弃域如何?”
微风拂面,发丝蹭着脸颊有些微微泛痒,不知不觉间诸烟也放松了下来,不再紧绷着那根弦,她突然发觉今日是一个极好的天气,这片灿烂莲花湖也是极好的景色,也许她们不用那么剑拔弩张,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一聊,就像是重逢的故友一般。
其实归根结底,她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不是同为胎光,她们甚至能成为相当不错的朋友——诸烟想到。
“是长明城现如今如何,还是整个弃域现如今如何?”
“先说长明城吧。”左无虑问道。
“长明城还在,芯烛曾经将它照顾得很好。”诸烟说。
“曾经?”左无虑撑船的举动略微顿住。
“她死在了弃域封印被打破的那一天,早在数百年前她就已经灯枯油尽了,只是凭着一抹残魂才存留于弃域尘世间。”诸烟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将详情尽数告知。
“这是我在那些文书中翻阅到的记载,在四百多年前,弃域有一次前所未有的涨潮,黑潮近乎吞没了整座长明城,有诸多妖族在那时落井下石,围困长明城,十三飞升境的苏明书在一次埋伏围剿中动用了家传的秘法,让自己死后化为骸骨也能为长明城守门三十年,”诸烟轻声说道,“涨潮结束后,苏家死伤惨重,只剩下了苏明书的年幼孙女苏绍安一人,苏绍安成年后刺杀芯烛未遂,最终叛出长明城,投奔了蛟龙,芯烛虽然没有直接死在苏绍安手下,但也失去了肉身,只剩下阴魂残留于尘世间。”
她的话语很简短,并没有带上什么语气:“生门大开后,我用了梦蚀,她死在了梦中。”
“挺好的。”
那青衣女子点了点头,语气很是平静,左诸烟听不出来其中是否有什么情绪波动,所以继续说道:
“还有那位苏绍安的女儿,苏衔玉,由长明城白翡抚养长大,白翡在弃域开生门之日,作为死祭,在我剑下身死道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还有点绛城的竹鸩,于七百年前死于黑潮之中。”
她所知晓的弃域过往中,左无虑的故人实在算不上多,可以算得上是屈指可数,其中大多还是下属与弟子,看不出来究竟亲近与否。至于那位紫衣竹鸩,她有点摸不清左无虑究竟是厌恶她,还是单纯地对她无感,但是她最终还是说了,只是单纯认为竹鸩的结局应该被左无虑知晓。
“……茶无忧呢?”左无虑沉默了一会,问道。
“我在槁木谷见到了她,她为我打开了弃域的门,看起来于寻常少女没什么区别,”诸烟说道,“我看不出来她现如今的修为境界。”
“芯烛,苏明书,竹鸩,白翡……”许久沉默后,左无虑慢慢念着那些名字,语气平静,“除了茶无忧以外,都不在了啊。”
莲花湖里很是安静。
“抱歉,我并非是在责怪你,”左无虑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诸烟摇了摇头:“我并非是在难过,只是在想,雀阴她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分魂问心蛊,它的作用只是为了杀死你心湖中的我,仅此而已,这样就没人能够干涉你的成长了,你是未知的,对于补天人而言,未知就意味着希望。”左无虑说,“对于你,齐鸾其实并没有设计太多,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取一个未知,至于让我重见天日,只是一切都失败后的最末尾手罢了。”
左无虑的语气有些淡漠:“我知道巫芫和你说了什么,但是很遗憾,她误会了,我与齐鸾相知相识的日子要比任何人都多,也许我能算是最了解她的人——她从来都不会孤注一掷于某一希望,就如同她自己所说一般,她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她可能从来就没指望过胎光,分魂问心蛊只是她随手的一个尝试而已。”
她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被利用的弃子该有的语气。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诸烟突然问道。
左无虑轻声道:“都不重要,补天也好,被黑潮吞没也罢,我并不在乎那些事情。”
诸烟顿住了,并不理解她的意思。
左无虑耐心解释道:“茶无忧希望我练剑,那我就练剑了;芯烛希望我能创立长明城,于是长明城就诞生了;齐鸾期望我能踏入十四境,那我就踏入十四境了。我创立斩龙脉,也不是为了斩尽天下蛟龙,只是因为大家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治理蛟灾而已——于我本心而言,一切都不重要,我并不在乎。”
她早已放下了手中竹竿,坐在了木舟首,安安静静地望着灿烂莲花湖。
此时此刻,她半点不像是那传闻中的十四境,天下第一人,背影很是单薄寂寥。
诸烟怔怔地望着她,突然明白了青衣女子在想什么——其实她的本心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就如她的心湖一般,只是一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木舟,顺着水流,慢慢飘荡,这片莲花湖对她而言已经大到没边了,飘到哪里都没关系,她只想安静地眺望这座莲花湖。
那些听起来了不得的头衔:剑道第一人,弃域之王,补天人之首……她根本就没有在乎过;那些所谓惊世骇俗的壮举,没有一件事情是出自她的本心,只是旁人对她的期望罢了。
黑潮来了,就来了,吞没掉这片莲花湖,也就吞没了,如果莲花湖中有人不希望被吞没,拜托她站出来阻止这一切,那她就帮忙阻拦黑潮——但对她本心而言,其实被吞没与否,都是一样的,她并不在乎。
她只是……一柄无鞘剑啊。
“那你呢?”左无虑轻声说道,“练剑,来到弃域,成为新王,补天,这些是出自你的本心吗?”
诸烟望向了眼前的莲花湖。
她突然说道:“这么好的风景,我很期望能和师尊一起看到,如果没了我会感到很可惜的。”
左无虑没有说话,只是同样望着这片莲花湖。
“所以你打算留在这里?”诸烟问道。
左无虑轻声道:“就这样吧,我已经很累了,留在这片莲花湖中,对我而言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更何况还有人在等你出去呢。”
诸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这片莲花湖只是左无虑自己想象出来的罢了,真实的光阴长河中,这里是漫无边际的黑潮,她会一直枯坐在此,直到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临别之前,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我想要交付于你,还请务必不要推辞。”左无虑突然说道。
她将手伸向木舟外的清澈湖水之中,取出了一柄被无数红丝缠住的木鞘长剑,那些红丝剑气极细极杂,像是活物般地微颤着,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其上的暴虐戾气。
她在其上,看见了近乎化作实质的“死气”。
“它是我的第一柄飞剑,但是我从未使用过它,”左无虑轻声说道,“对它而言,这是一种不公吧……有谁会喜欢漫长的不见天日呢?”
诸烟接过那柄木鞘长剑,入手很是沉重,那些红丝看起来对她并无恶意,甚至略有些温顺亲昵的意味,缠绕在她手腕指尖,有些灼热,但并不难受。
“看起来它很喜欢你。”左无虑泛起些许笑意。
诸烟安静地坐在木舟之上,缓缓将长剑出鞘,她的动作很慢很慢,不想让哪怕一丝一缕的戾气沾染到这片灿烂莲花湖之上。
木剑出鞘又归鞘,平静到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它有名字吗?”诸烟持着那柄木剑,开口问道。
“长绝,”左无虑耐心解释道,“‘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中的那个长绝。”
诸烟点了点头,将长绝收入了剑匣之中:“好名字,长绝,接下来还请多多指教。”
随后左无虑便没有再开口了,诸烟也没有打破这片寂静,她们就这样坐在木舟上,安静地眺望着这座一望无际的莲花湖,直到最后,木舟上只剩下左无虑一人。
青衣依然安静地望着这片莲花湖。
【题外话】
略微修改了这一章的一些语病,也许观感会好上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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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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