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湖之上。
一抹简陋孤舟于湖面疾驰,由天向下俯身望去,便能看见其后拖出一道极长极深的剑痕,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如此反复,就连水面都被割裂开来,再难闭合而起。
白衣书生缄默站于孤舟之首,他没了往日中的那番意气风发,只是佝偻着身躯,狂风丝丝缕缕,使其发丝散乱,衣衫凌散,看起来不像是书生,更像是什么灵异怪传之中纠缠书生的厉鬼。
两根金绳洞穿过了他的双肩,在脊梁之后,还有着数百只明晃晃的狭长银针深深刺入其中,每根银针之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篆文,残忍又细腻,以脊骨为根,生生构造出了一个极精妙的锁,锁身锁魂亦锁心,只是稍起神念,便会使其神魂震荡,犹如一柄重锤生生砸在魂魄之上。
即便在数十年前的那场妖域之乱中,他也只是祭出了这锁妖针三次,次次皆是用于那些惹得人怨天怒但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直接杀死的大妖之上,只要银针入体,哪怕是上五境的大妖都不得脱身,强行挣脱只会引得神魂皆散的下场。
“……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他低声默念着,指尖微颤。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他的右袖微颤,六柄银针从袖中钻出,腾于高空之中,随后每当他说出一句,都会有一根银针如乳燕归巢般,深深刺入那已经密密麻麻布满银针的瘦削脊骨之上,其冲力使得他不由得向下一顿,险些跪于舟首。
“……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强行让自己的身形再度站稳,只是银针再出,再入,再出,再入,等到最后一根银针也离手后,七窍之中满溢猩红,连最后挪动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拥有。
他站在那里,生机慢慢消逝,像是老朽垂死。
只有这般,他才能确保自己神魂尽散,死后也不得转生。
他突然感觉到干涩口舌之间有些湿润,入口微涩,味甘苦,像是剑冢中常用的药酒。
他有些惊愕,极慢极慢地扭过头来,看见了坐在草舟旁的背剑少女,她的手中拿着药瓶,一点一点地将其中深棕药液倒入他的口中,姑且起到了些许止疼的效果。
“好久不见,阿荀师叔,”左回的话语很慢,“我之前想着,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再偷偷钻进你的草舟里,这一次我一定要彻底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等了很久,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我猜想你是不是也觉得剑冢太无聊,干脆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我也放弃了那种想法,慢慢让自己习惯了静修养剑的日子,我还想着,等我修成了养剑,一定要来找到你,狠狠地揍你一顿,让自己解解气。”
她语气平静,神情如古井般无风无波。
“抱歉,”左荀艰难说道,他的瞳孔并未聚焦,只是对着少女声音的来源处轻声说道,“已经回不去了。”
“没有什么是回不去的,”左回低声说道,“十年,如果锁妖针能困住你,我就在这里替你守道十年,然后再带你回冢;如果锁妖针困不住你,那么就由我来作阻拦你的第一道门槛……别拒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次出冢可是付出了不小代价的。”
左荀艰难地点了点头,其实他想和左回说,自己听不清声音了,可是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他竭力睁着那双无神的眸子,像是想要看清现如今少女的模样,可无论如何也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始终看不真切。
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直下坠。
白衣书生停止了呼吸,死了。
左回抱着怀中的长剑,坐在草舟前,闭上了眼睛。
十年而已,静心养剑,眼睛一闭一睁,一瞬息的事儿。
可安静的湖面之上,突然有了银针绷断的声音。
随着第一根银针的绷断,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脆响声,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声从那两根洞穿双肩而过的金绳之上传来,它们一寸寸地被挤出,那双肩之上的窟窿也被漆黑的墨汁填补充满。
“……阿荀,你白死了啊。”她凝视着那袭被黑墨污染的白衣,幽幽说道。
随着狂风骤起,少女怀中的那柄长剑也是微微作鸣。
在左家剑冢之中,对剑有缘,其实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情,许多人打出生起就是与剑同睡长大,但左回的天赋着实高得有些太过了,高到哪怕她的性子与养剑所追求的无物境界截然相反,左家老祖宗也要拉下脸皮去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将逃跑的她抓回来,用他们的话来说,别人都是在用神魂去滋养剑,而她左回不同,她简直像是一块天生的磨剑石,连静坐都不需要,只需要将长剑放在她的身旁便好。
她怀中的那柄长剑,其实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名剑,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剑,只是在她身旁呆久了,自然便是变得锋锐了起来。
左回伸手,剑鞘落入湖中,剑意锋芒毕露。
“虽然不知道现在的你还能不能算阿荀师叔……”她慢慢地说道,侧身而立,手中长剑直指那白衣,“不过都一样,我不会让你离开这片湖面的。”
“!”
白衣书生长啸,声音干瘪,以着极其扭曲的姿势抬起折断的双臂,一步踏出,其力道骤然令草舟舟首深深向下陷入,使得站于草舟另一侧的少女径直腾空而起,那草舟就那么被直直碾碎折断,沉入了湖中。
左回踮脚,停在长剑之上,悬空而立,随着她手腕一甩,剑气泼洒而下,直奔那佝偻站于湖面之上的白衣书生而去。
左荀伸手,徒手将其剑气撕碎,他用力一步踏向湖面,以他为中心,一道浑圆自起,将其身形送往高空,速度快如奔雷,直冲那少女身影而去,右手化爪,竟向着那长剑抓去,硬生生将其捏碎,轰然如雷鸣。
少女对于那长剑的破碎丝毫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轻盈翻身,踩在了一抹碎剑之上,移开些许距离,湖水骤起,化作长剑,以着诡谲角度狠辣刺向白衣书生后心窝。
白衣书生只是伸手向后,将手臂折出了一个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弯曲度,将那水剑一击打烂,随后又是一掌递出,将那空中碎剑皆数再度击碎,砰然声不断,齑粉悄然落下,其劲力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左回身上,将其击落向下,连人带碎剑齑粉一同砸进平静湖面之中,砸出了一道巨大的恢弘水花。
落入水中的同时,少女竭力伸手,唤来湖面之上无数水柱暴起,犹如千万柄长剑直冲而起,向着那白衣直奔而去。
左荀只是伸出弯折手臂,向下按去,在他身后,百丈法相悄然而出,同样是一掌向下按去。
法相漆黑,森严如修罗。
随着那法相的一掌,湖水化作的长剑皆数断碎,从空中落下,如倾盆暴雨,白衣见状,并未收手,只是再度握拳,向着湖面砸去,好一手痛打落水狗。
湖水被拳罡寸寸碾过,向着那坠入湖底之中的少女身影奔去。
左回刚从湖底停缓身形,指尖微颤,拈来数道水流,化作蛟龙形,向着那法相的拳罡阻拦而去,湖面之下,闷响声数道,结局皆是水流被拳罡打烂,最终依然是落在了少女瘦削的身上,将其轰入了湖底,惊起了大片沙尘,灰黄中夹杂了丝缕殷红。
白衣书生佝偻地站在波澜湖面之上,脸上无喜无悲,失去聚焦的双眼只是凝视着那湖中沙尘,像是在确定少女是否还活着。
当少女身影再度跃出水面中时,她站在散架的木舟之上,嘴角渗出血丝缕缕。
法相只是再度向前,一掌递出,气势摧枯拉朽。
左回双手伸出,仿佛化出一道圆,湖面震颤起来,随着她双手起伏交错而起伏交错,一息之间,便是炼化了整座镜心湖,一滴水是剑,一面湖同样也是剑。
她向前,于湖面之上,一步踏出。
一剑纵横而出。
砰!
剑与掌相交,抵死之下,那湖水化作的巨剑竟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推出,从掌根向前一寸寸切开,巨大轰然声不断,直指那白衣而去!
左荀只是一步踏出,指尖向前点去。
被他送出的,是一枚金黄色符篆。
五雷正符。
暴鸣声中,雷光璀璨。
那湖水巨剑被撕碎搅烂,那无数雷光疯狂向前席卷,张牙舞爪,轰击在了少女那瘦削的身形之上。
少女携着雷光,被径直轰飞出去,落入那已经没了湖水的湖底淤泥之中,她几度尝试起身,可雷光依然未曾消逝,不断地在她身上炸裂开来。
白衣书生再度抬手,像是打算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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