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剔银灯七

晨光染透流云,山上的屋顶也洒落一层淡淡金光。

“阿念。”蓟爱青朝莫念挥挥手,“这里。”

“你这样穿真好看。”蓟爱青眼前一亮,莫念裙衫外笼着一件薄薄纱衣,这颜色十分美丽,尤其在阳光下望着,如夕阳将将落下,半边天空被映出层叠晕染,深浅变幻的淡紫色。

蓟爱青摸摸这纱衣,一下认出这并非普通衣料,说来这“云锦张”还是出自他们方诸阁,是一位已经故去的前辈所制,这法器多年以前就已经流落在外,她也无缘得见呢。

“我回头也试试,能不能仿制一件。”蓟爱青啧啧称奇。

“师姐。”阳春来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身后还有一人缓步而来,苍青玄衣,正是谢拂衣。

莫念笑,拎着裙摆轻盈地转了一圈,如云似霞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飘飘荡荡落下,莫念笑容灿烂,“好看吗?”

谢拂衣的目光落在如云似霞的裙裾上,却不敢直视少女清亮的眼睛似的,轻声道,“很美。”

“哇!”阳春来瞪大了眼睛,“云锦张!”

“莫念师姐,你这样穿真好看。”阳春来用力赞道,“师姐,这云锦张一会能不能借我看看?”

“行啊。”莫念好笑地应下来,“回来借你们参研参研。”

“走吧。”蓟爱青拍拍小师弟的脑袋,“要参研也是师姐我先参研。”

“师姐。”阳春来委曲求全,“一起参研吧。”

蓟爱青勉强同意,“那好吧。”

“阿念。”蓟爱青拉着莫念走进一家首饰铺子,“我们平南城的首饰比别处可多许多花样。”

平南城就在方诸阁山脚下,这里的百姓个个心灵手巧,一应手工艺品,绣品钗环,样样都比别处卖的精致讨巧。

此处的钗环首饰,果然件件别致,叫人眼花缭乱。

门口显眼处的一支红石榴垂珠短步摇,步摇以石榴红色宝石镶嵌,十余颗小小的红宝石垂坠于发间,如一颗颗饱满的石榴籽,灵动精巧。

莫念取了石榴步摇别在发间,对着店内铜镜左右照照,十分满意。

“好看。”蓟爱青连连点头,自己也取了一枚珍珠花簪别在鬓间,珍珠花簪小巧可爱,不落俗套,很适合蓟爱青。

二人兴致勃勃,满载而归,出了首饰铺再进胭脂铺,出了胭脂铺又进了布料铺。

一声轻细的痛呼声传来,声音稚嫩,是个小女孩。

莫念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望去,鬓间新买的石榴步摇轻轻晃了晃。

只见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女孩担着两担石块,那两担石块看着就连一个壮年男人恐怕也未必能担得起,此刻却压在一个瘦弱小女孩肩上。

女孩看着十几岁的模样,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破烂不合身的衣衫下露出两截细瘦的蒲草一般的脚腕,上面居然还带着铁制的镣铐,镣铐几乎比女孩的脚腕还要粗,脚腕处被已经生锈的镣铐磨得鲜血淋漓。

女孩弯着腰,整个人几乎被这两担石块压得要对折过去,肩膀上的衣服也被磨烂了,肩膀处新伤叠着旧伤,血肉模糊。

女孩面色惨白,却一步不敢停歇,迟缓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打妖怪,打妖怪。”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拍着手唱着歌儿跟在这女孩身后,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扔向这女孩。

小孩子力气有限,但石头砸在身上还是很痛,女孩担着石块没法躲避,只能忍着痛继续向前走。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她腿上,女孩痛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栽倒。

肩上那担石块也翻倒下来,一块大石头正砸在女孩腿上,整个小腿顿时皮开肉绽。

“妖怪摔倒了,妖怪摔倒了。”孩童们拍着手笑起来,继续捡起地上的石块向跌倒在地的女孩扔去。

女孩的年纪比他们都大,但却不敢反抗,抱着头蜷缩在地上,露出的手臂很快被砸出淤青和血痕。

街上人来人往,却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阻拦。

莫念恼怒地抓住几个小孩的胳膊,“你们做什么欺负人?”

“她是妖怪!”小孩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和残忍,“我们是在打妖怪。”

“阿念。”蓟爱青握住莫念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再看那蜷缩在地的女孩,被石块砸烂的小腿上,隐隐显出金红色的鳞片,像是金鱼的鳞片。

是只小妖怪。

妖气微弱得几近于无。

莫念皱眉,即便是妖怪,也不过是个瘦弱的小女孩。

“不许再欺负人了。”莫念把孩童们都驱赶走,孩童们噘着嘴,不情不愿唱着歌儿跑开了。

那蜷缩在地上的小妖怪跪趴着,将散落的石块装回去担在肩上,咬着牙试了好几回,却都站不起身来。

莫念眉头紧锁,蓟爱青和阳春来也露出一丝不忍。

这是妖怪,他们不能同情妖怪。

但是这小妖怪,唉。

小妖怪用手扶着地面,咬着牙再试一次,终于颤巍巍站起身来,还没待站稳,忽然被人迎面踹了一脚,好不容易收拾好的石块重新散落一地,小妖怪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踹她的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让你搬点东西,磨蹭这么久。”

小妖怪显然十分害怕这男人,瑟瑟发抖,挣扎着起身,换来的却是男人更多的拳脚。

莫念再看不下去,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再打下去,她就要死了。”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男人愣了一下,正要发怒,见到她身后的蓟爱青二人,方才缓和一点神色,蓟爱青二人衣摆上都绣着淡金色的祥云图案,便知是方诸阁弟子,此处为方诸阁所辖,城中百姓对方诸阁很是尊崇,男人也收敛了脸上怒容,弯了弯腰,“仙长。”

“仙长。”男人看着莫念,眼中隐隐带着排斥,“这位仙长有什么指教?”

莫念看着那倒在地上满身伤痕,逆来顺受的小妖,“这小妖怪可曾做过什么恶事?”

男人缓缓摇摇头,“不曾。”

“既然她不曾做过什么坏事,为何要如此虐打她?”莫念皱着眉头。

“为何?”

“为何?”男人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那些妖怪,残杀我们的亲人,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的时候,怎么没有人问他们为何?!”

“它做过什么恶事?它的父母,它的同族,杀了我爹娘,我的老婆孩子!”男人的脸涨得通红,愤恨,怨毒,痛苦,所有的情绪一下喷涌出来,“它是妖怪,这就是它做的恶事!”

“我儿子当时才三岁啊,才三岁,刚刚会跑会跳,被它的爹妈活生生挖走了心脏。我儿子的心脏被挖出来的时候,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它们当着我的面,吃掉了那颗心脏!”

“我儿子才那么小,那么小。”男人呼吸急促,当年那血淋淋的场景仿佛又出现在面前,二十年过去了,那种痛苦、绝望、怨愤,一点也没有减少,每每想起来,他都恨不得要吃这些妖怪的肉,喝它们的血,把它们的心脏活生生地剖出来!

看着男人赤红的双眼,莫念一时仿佛也感受到了他那极度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竟然有越来越多人围了过来,方才还笑容满面,和善可亲的百姓们此刻脸上却都挂着冷漠,怨愤的表情,望着那只小小的金鱼妖。

小妖怪伏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更多的拳脚,石头,落在那小妖怪身上,小妖怪蜷缩成一团,表情痛苦又麻木。

莫念紧紧皱着眉,她能理解这些人的痛苦,二十年前妖族与人族的那场大战,无数人失去亲人,失去一切。她的娘亲也是在那时候,身受重伤,生下她不久之后,就不治而亡。但是,这个小妖怪,当年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莫念皱眉看着,忽然把剑拔出来,横秋剑的剑锋闪着冷光。

愤怒的百姓们动作一顿,看向莫念。

莫念提着剑上前,“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杀了她。”

“什么?”那男人一愣,停下手中动作。

“如此虐待折磨,不如干脆将她杀了,给她一个痛快。”折磨她的同时,何尝不是也在放任自己受仇恨折磨,永远无法走出?

莫念高高扬起横秋剑,手起剑落,竟然一下将那小妖怪的头颅斩下来,赤红的鲜血溅在近处的围观者脸上。

小妖怪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黑黝黝的眼睛睁着,沾染上尘土和鲜血,似乎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

片刻之后,才有人发出惊呼之声。

那高大的中年男人脸上身上也都被溅上了鲜血,僵硬地站在原地。

莫说这些人,就是蓟爱青和阳春来也瞪大了眼睛。

“莫,莫师姐。”阳春来磕磕巴巴,“这小妖怪...她...你...”

莫念不语,收起长剑,转身离开,不曾回头望一眼。

身后,那小女孩的尸身化为一条金红色的小鱼,身首分离。

蓟爱青和阳春来一脸魂飞天外的表情,看看那呆站着的中年男人,再看看莫念,慢吞吞抬步,僵硬地跟在莫念身后。

“这小妖的尸身我们带走了。”谢拂衣倒仍旧是面不改色,忽然一挥袖,身首分离的金红色小鱼便飞去他袖口之中。

那中年男人和围观的其他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没人发现,那红衣少女离去的步伐似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阿念。”蓟爱青和阳春来两个也是浑浑噩噩,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步子越走越快,走到后头,几近小跑起来,蓟爱青才略微回过神来,“方才那小妖怪...”

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二十年前,她尚且年幼,但是二十年前那场惨剧至今还深埋于平南城每个人的心中。

方诸阁镇压千年的大妖将闾挣脱封印,率群妖血洗平南城,方诸阁为了救人,弟子死伤无数,原本弟子数百人,到那一战结束之后,活下来的弟子十不存一。

今日那些平南城的百姓,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那一场大战失去过至亲,父母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血液染透地面,哭声经久不绝。

人族与妖族,血海深仇,势不两立。

他们不应该同情这小妖怪的。

但是,但是,心中总不免发涩,这小妖怪,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看着也不过人类孩童十来岁的模样,还是个孩子。

蓟爱青口中发苦,不知不觉叫莫念拉着,拐进一偏僻的山坳中。

蓟爱青愣了愣,“这是什么地方?”

莫念左右看看无人,对着谢拂衣点点头,谢拂衣一挥袖,一只金红色小鱼从他袖中飞出,落在地上,化为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瑟缩着看向他们。

蓟爱青和阳春来都瞪大了眼睛,“这,这...”

是那个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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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横秋
连载中白露未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