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白就是在这一刻,看见了光。
不是手上的风兮发出的光,而是他脚下。
他看见了清晰完整的符文,绵延百里,光辉灿烂,像纵横交错的公路,而他就站在其中一条上。
是北海天柱的符文。
他眉心立刻拧起。
苏衍在上面发疯,伤到北天柱了!
他顺着巨大的符文金线往前走,大约走了半刻钟,果然看见其中一处符文金线断开了。
而那断口之下……居然还有一层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的另一重符文影子!
他顺着裂缝就准备往下跳,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裂口处涌出一阵黑雾,来势汹汹扑向沈舒白,沈舒白立刻以剑相挡,一触即分。
黑雾凝出一个人的轮廓,看不清脸,落在裂口另一端。
沈舒白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片刻后,那人动了。
那黑雾居然有着强悍的实力,势不可挡地再次朝他冲过来!
风兮剑左劈右砍,但黑雾不是实体,总会在即将接招时散开,不偏不倚躲开他的剑招,剑气便直贯向下,落在纹印上。
一次两次还好,五六剑下去,沈舒白再次一招落空,余光看见脚下符文又断开一条。
黑雾目的在此!
沈舒白立刻收剑,但那黑雾却不依不饶,再次冲来。
沈舒白转攻为守,认出来人:“壬回。”
黑雾并不理睬,它片刻不息,疯狂朝前推进。
沈舒白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的神识问风兮:“怎么办?”
风兮:“不知。”
自从掉进这里之后,风兮好像除了这两个字就不会说别的了。
本来沈舒白是可以跟壬回打一轮的,但现在他的剑招只要出手就必然会伤到纹印,这限制了他的发挥。
在势均力敌的对手面前,守比攻被动太多,长久下去他必然落败。
就在他冥思苦想对策时,那裂缝又有了动静!
他眉心一跳。
难道还有?
那裂缝确实又涌出来了一团黑雾,而且看起来比这个还浓!
***
帝都山上,巨大的建木下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他身边还有一个靠着山石而立的白衣女人。
女人指尖拨弄着一个挂坠,那挂坠是一缕头发。
“真相看到了,你要怎么惩罚廪君呢?”
陈渊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建木:“不知道,等神下来再说吧。”
鬼发回头看一眼海面上浮动的金色纹印:“玄冥疯了,齐宁这一步实在有些狗急跳墙。”
沈舒白如果没死,玄冥不可能发疯地去砸天柱纹印。他现在一是需要发泄渠道,二是怕天宫的人逃避责任不肯下来,如果纹印破裂、天柱崩塌,三位天帝便不得不出面,他这是在逼他们。
至于这业火是谁放的都不用想。
廪君没必要做两手准备,他要是想烧直接烧就好了,第二次烧起来的业火是齐宁借廪君的手放的。
他应该是想烧干北海,因为看这个架势,玄冥极有可能无法完全压制业火。
齐宁的初衷肯定不是激怒玄冥对纹印下手——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天柱,为了让天柱安安稳稳立在四方,其次才是隐瞒。
不然他不会一直得过且过,他应该在建木未断时就清理掉所有知情人,他本来是有这个机会的。
但他没做。
这里面错就错在卷了个沈舒白。
沈舒白没了,玄冥疯了。
现在海神亲手打坏了天柱,齐宁会怎么想?怎么做?
建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顶端环上一层彩云,缓缓下落。
陈渊站直身子,鬼发停下撩拨吊坠的手指,苏衍拖着延展数里的锁链凝眸上望。
彩云中落下一滴露水,在半空散做千万滴,落在北海上。
涛声依旧,业火逐渐平息。
彩云落在云层上,融化在白云中,云端走下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墨发用一根木枝绾起,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发苦,眉心有三道褶皱。
他踩着建木横生的枝节,一步一步环绕建木而下。
那是天帝之一——齐宁。
他迈下最后一阶天梯,曳地的青衫铺在身后,盖住了一只幼兔。
他轻拽动袍尾,袍角金色的“帝”字在天光中晃动了一下,幼兔钻出来,一点儿不怕人地慢悠悠走了。
神化生自天地,草木生灵对其有天然的信任和亲近。
齐宁一双悲悯的眼看进陈渊瞳孔中,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后面那句话便也不知道是说给陈渊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他说:“我有罪。”
那一声“我有罪”好似叹息,轻似呢喃,却顺着风雨飘出万里,带着回音落进苏衍耳中、落进沈舒白耳中、落进刘振宇和宣潇耳中、落进千里外的齐梦缘和王连耳中、落进打着伞在雨中奔忙的人耳中、落进关窗收衣的妇女耳中、落进穿着雨衣踩水坑的幼童耳中、落进病床上垂死挣扎的患者耳中……
落进世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极清晰,又极渺远。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停下了手头上正在做的事。
听天帝的认罪。
齐宁这一句说的干脆利落,毫不勉强,甚至带着些解脱意味。
其他人却都听懵了。
他搞了这么一大圈,横跨千万年,到头来他轻轻松就认了?
然而齐宁还没完,他长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巨木,继续说:“我伤天柱而登帝,至今八万年,心中有愧,不敢与人言,夜不能寐,几近心魔。我盗玄珠,毁昆仑镜,业火烧北海,害玄冥怒砸天柱。一切因我而起,我认罪。”
他再次强调:“齐宁——认罪。”
在他一句句“认罪”之下,北海风浪平息,大陆暴雨渐止。
袍角的金色“帝”字光芒渐淡,缓缓褪去。
当年的凤瑶因与壬回一战触及东天柱,登帝不足两个时辰就自断袍角,退了天赐“帝”字。
更早些的时候,齐宁纠结中得见建木,却没有那份勇气。
这份缺失的勇气在今天补上了。
他没有割断袍角,甚至目光都没有落在那个字上,他只是仰头望天,一字一句说清了自己的罪行。
然后任由天收回了那个字。
云端之上出现第二道身影,是一个穿着金黄色长袍的男人,面容隐在天光里,看不清,声音却很悲悯:“何故啊……”
***
齐宁的认罪之音同样传到了西南沙漠,廪君在那一刻是震惊的。
他怎么认了?
禺虢拿着玉牌,看看对面跟廪君站在一起的族人,觉得自己亏了。
玉牌没用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当年齐宁给你做假证,现在他认罪了,谁保你无罪?”
廪君倒也不求保,他只是到现在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他错了。
上一个偷玄珠的壬回舍弃肉身,把自己散进天柱下,几千年不见天日,他就理所当然的以为第二个偷玄珠的齐宁跟他一样狠,一旦自己揭穿他,他就会把被控制起来的族人全部杀了。
但现在看来,错了。
齐宁根本不会杀人。
他当年就应该拿着玉牌和那半个符文去鸿德面前揭穿他,揭穿南天柱裂缝的由来,齐宁根本不会杀人灭口,他只会像现在这样,觉得避无可避,然后无话可说地朝天认罪。
他根本不了解齐宁,齐宁只是需要一个把他逼到绝处的契机,不然……
***
“我说不出口。”齐宁在那人悲悯的声音中低下了头,看着空荡荡的袍角:“我不敢。”
像做错事的孩子,总要藏起来犯错的证据。
他不像鸿德,率领数万族人与乌竺一战,兵戈之中平战乱得民心登帝;也不像凤瑶那样,孤身追黑龙十万里,直到把它封印在苍山,由此登帝;他甚至不懂岐黄之术,也没法像元胥那样,散药救人,为民试药而死,复生登帝。
他一无是处,只是顺手除掉了第一个死地,顺手清理了乌竺散落的遗骸,顺手扫清了一片又一片废土。
他什么都不会,也没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说来惭愧,他搞得最大的动静就是跟壬回打的那一架,还炸坏了南天柱。
他觉得这帝位受之有愧,他觉得自己就是被抓上去凑数的,他不敢跟人说南天柱的事,怕受人责问,所以每隔一千年就要用真元补一次柱子,八万年了,他补了七十五次。
最后五次建木断,是廪君替他补的。
补久了总会生出些感情来。
他越来越觉得,不是亲手补的柱子恐怕要出问题,他总怕出问题,在天上快魔怔了。
不然他不会连鬼门都暂且搁下,就让廪君做了扶桑大阵。
他在这份煎熬中明白过来一个道理——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有人知道他毁坏过南天柱,而是怕天柱因为那个裂缝断开,怕混沌会出来,怕自己一点小祸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跟这个比起来,认罪就太轻松了。
这帝位本就来的不是时候,他早就该还回去。
所以建木通天的那一刻,他第一个走下来,他想卸下这份担子,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鸿德和元胥一前一后走下建木。
苏衍还站在海面上,看见元胥才出声问:“我要怎么才能进纹印?小白在下面。”
纹印出现第一个裂口的时候他就停手了,第二个裂口不是他打坏的,那就是纹印自己坏的。
纹印不会自己崩坏,那就是壬回搞的。
壬回要是能直接在地下毁坏纹印就用不着等到现在了,苏衍猜测他应该是自己动不了手,所以现在应该正在底下跟沈舒白动手,引着沈舒白毁纹印。
沈舒白八成是意识到了,因为从第二个裂缝出现到现在,齐宁罪都认完了,纹印再没变化。
元胥想了一下沈舒白是谁,然后大概是猜到了,道:“他不会有事,放心好了。”
苏衍听着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本想追问,但看着元胥俊秀如书生的样貌,他忽然想起来一些零碎片段。
比如自己回瑶宫,在坐满人的花厅中朝他叫“爹”……
那天,有个人也在。
那人一身素衣,坐在门口,离他最近。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元胥和他没笑。
元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那人的目光却落在门外的天空。
后来在题首山大狱里他也总是那样望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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