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潇毫不意外他的选择。
苏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缥缈传来,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像神的时刻。
沈舒白盯着苏衍渐渐变淡的本体人身,听着他从天边飘来的最后言语。
“四方天柱生伴生法器——东方有扶桑,司日月轮转;南方有建木,通天地人神;西方有昆仑镜,明是非因果;北方有神印,镇一切妖邪。神印打在真元,挣脱不掉,我也没有那个时间了,就姑且以我神身,载它去吧。”
那一团真元包裹着神印,在空中迅速扩大,绵延千里,然后陡然下落!
“你简直胡闹!”元胥拿着棒槌就要去拦,可他脚上的锁链却让他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将手里的棒槌砸了出去。
那棒槌正好落到陈渊面前,饶是他,现在也明白了苏衍要做什么——
天帝牵连的是整个世间,如果三位天帝都陨落,司神就失去了执掌一方的权力,到时候恐怕要再起乱事。
神印可以封混沌,但苏衍不知道怎么把神印拿出来,他们也没有时间去研究这个,所以他把落着神印的真元剥离,用来落封。
遮天蔽日的金色神印映着日光,海水卷起滔天巨浪,捆着元胥的锁链化作最后一道真元回归神印,元胥得了自由身,但也晚了。
苏衍的本体渐渐透明,消失不见。
沈舒白只能看着。
神印以势不可挡的气势迅速落下,地面上肆虐的混沌被神印一路压入地下,钉进大地深处,毫无反抗之力。
大地似乎颤动了一下。
苏衍消散的真元在那一刻得到了答案——他不是被谁打动的,而是这个人世,他从来舍不得。
算起他一路走来,对这个世界厌恶、认为人生而不公,但从始至终,却也没有害过一个无辜的人,没有要过一条无辜的命。
天道选择神是有底线有原则的。
他在元神消失那一刻笑了。
幸不辱命啊。
元胥,禺虢,川珺。
玄冥没丢神的脸。
以身补纹印的齐宁、替人守防护阵的禺虢、独自对抗南天柱混沌的廪君、吸收能量池灵气阻止异变的鸿德、散尽真元镇压混沌的玄冥,还有无数散在四方延续防护大阵的诸位天神……
没有一位站在人的对面。
防护大阵没了混沌与之抗衡,在玄珠灵气滋养中快速补全相连,灵气带着蓬勃生机拂过大地,人间四月回春。
混沌被钉死在地心,破损的天柱纹印像自愈的伤口,缓缓愈合。
东天柱纹印中似乎吹来一股风,将阴神拖着送出纹印,落在枯败的扶桑神岛上,断开的两条符文在他二人离开混沌的下一刻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
纹印闪了一下,只剩半截的东天柱缓缓生长,一寸一寸通向天际。
扶桑木扑簌簌掉下一层土石,蜕皮似的露出火红的宽厚树叶,石山般的巨木扶桑在纹印自动补全、天柱重生后,随之复活。
瀚海之上,扶桑神岛秘境破碎,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座漂浮在海上的通天红木,像一座火山,又像海岸线上的晚霞,灿烂耀眼。
西方昆仑秘境也在一点点消失,雪山落在西方连绵的群山上,跟群山合二为一。
厚雪缓缓消融,蜿蜒而下时凝出一条新河,流淌过被混沌灼烧过的土地,融着玄珠灵气,带来新的生机。
损毁最严重的南天柱也已经重新长好,虚影立在峡谷中。
一株嫩草从禺虢盘坐的腿间钻了出来,他看着碍眼,本想拔掉,可一想到从天而降的神印,又没舍得。
真元散尽,他很久都回不来了。
禺虢想想自己这十几万年,先前父不慈子不孝,后来他想慈一慈,子不认他,本以为出了盐水女神那回事他能借机缓和一下父子关系,结果天梯一断,他再没能见到儿子。
可笑他居然还在找,找了几千年,没认出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苏衍把他从极南山放出来时,他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明明脾气秉性那么像,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现在好了,认出来了也晚了。
从芥子里挣脱的族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禺虢撤了捆着他们的锁链,站起来时因为神力亏空恍惚了一下。
他朝身后的人招招手:“走,看看你们族长还健在不。”
五方大阵的外勤除了北海的刘帆和安恬以及半路被禺虢接手的吴三水之外,状况都很惨不忍睹。
西边的谢庭还可以,西天柱固若金汤,这边受侵蚀不严重,只是太多灵气涌进身体有些遭受不住,下阵没下来,原地直接晕过去了,是被匆忙赶来的后勤组拿担架抬走的。
东边的薛景荣撑到后半段眼看要吐血,幸亏符文不知怎么自己长了一截,给了他一息调整的机会,他勉力又撑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一股不知来源的力量替他修补了防护大阵,直到他后来在医院醒来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齐梦缘和王连是最惨的,尤其王连。
齐梦缘那边人口众多,肩上担子重,片刻不敢分心,到最后七窍流血,被接走时奄奄一息,但好歹救回来了。
王连到现在还躺在监护室里。
他在主阵上,没有经脉的修士灵气只能从血管和灵骨里经过,供养整个大陆的灵气将他的血管和灵骨全部撑毁,浑身骨头尽碎,血管爆裂,医生当场宣布了死亡。
电话打到刘振宇这,是宣潇把人留下的。
他去看了一眼,风兮剑断了,红宝石留在王连的眉心识海里,留住他一口气。
玄珠的灵气滋养万物,守阵人形容惨淡,但也算有惊无险,没有性命之忧。
除了北海。
汹涌的波涛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浪潮逐渐缓和下来。
波纹似乎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奔涌,晃荡地很是茫然无措。
沈舒白提起岸边的水兮,站在一望无际的荒芜上提剑回望,任凭风带着他探寻的神识在北海上空盘绕,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属于苏衍的气息。
他有些茫然。
北海不枯,海神不死。
史书上错记良多,这一句可信吗?
他在弥漫上来的惊恐中想起很久以前苏衍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舍得我死么?舍不得,那就看紧我。”
三千年前他看紧了,这次却没有。
他甚至没有拦。
元胥还站在帝都山上,把手指骨捏的嘎巴嘎巴响。
神力用在他身上就跟往三岁小孩儿手里塞了一把九尺大砍刀一样,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赤脚大夫根本发挥不出什么威力,刚才居然没能挣脱苏衍留下的锁链!
神印是他和鸿德、齐宁一起烙在玄冥真元上的,他清楚那东西不好摘,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虽然他现在确实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但也没让玄冥直接把自己扬了啊!
陈渊捧着呆立着,连金乌都不蹦跶了,扶桑重生这么大的动静它居然没直接冲回去,而是悬停在北海上,缓缓收了身上耀眼的光芒,火红的羽毛像铺在海上的晚霞,昂首哀鸣。
谁也没想到苏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禺虢拖着半死不活的廪君赶到北海时,正听见金乌凄厉的长鸣。
诸神陆续落在北海,一时间静默无言。
上古诸神都说玄冥性格暴虐无常,好战嗜杀,无法无天,不识好歹。
古时仙门百家都说苏衍不孝不义,目无王法,无恶不作,人人可杀。
杀上苍生门的是他,发水淹九州的是他,最后散尽真元镇封混沌的还是他。
神印落在他真元上的那一天普天同庆,诸神开了欢庆宴,庆祝邪神自此终于有了束缚。
然后邪神带着他的束缚一起散进大地。
众神觉得脸有点疼。
他们如鲠在喉地面面相觑,然后看见禺虢踉跄而来。
“玄冥呢?”他抓着元胥的衣领,双手颤抖。
元胥张张嘴,唯有一叹。
他看着空茫的北海,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终于散了,脱力似的靠在一处山石上,看着风平浪静的北海,只觉得无边绝望。
玄冥到死没有被剔除神位,他的命是跟北海联系在一起的,即便消散了,只要这片海还在,他就总会回来。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需要多久。
他什么时候才能听见他那个还没来得及相认的儿子亲口叫他一声“爹”?
鸿德来迟一步,劝道:“咱们寿与天齐,总能等到他回来的。”
有人说了第一句,其他人纷纷开口。
雨神:“是啊,他只是大部分随神印一起封入地下了,那不是还有一小部分嘛。”
“神的真元是跟执掌连在一起的,他身为海神,总有一部分真元镇在北海里。慢慢长嘛,总能长大的。”
“反正元胥也不会再任命新的北海海神了,海神只有一位,他肯定是要回来的。”
“禺虢大人不用太难过,我说句不是那么好听的——您之前把儿子扔在元胥那里不管的那几万年也没见您有多思念,这比那轻松多了。”
禺虢居然不知道他们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挖苦自己。
七嘴八舌中,忽然有人小声说:“但是你们说,这北海之前没有孕育出海神是不是因为神印在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北海现在没有神印了,会不会……”
会不会北海这次可以孕育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海神,就像禺虢那样,不需要任命的司神了?
北海如果放弃了玄冥呢?
众神有一瞬的寂静。
然后,有人轻轻转移了话题:“可惜了玄冥大人,他也就是脾气不好了点,其实人还不错的……”
“是啊,我记得以前他还没那么……的时候,还经常去我的山上摘果子,每次去都带些白鹿爱吃的悠悠果,遛我的白鹿满山跑,还让白鹿给他唱歌……”
大家一言一语,忽然又念起那邪神的好。
只有沈舒白充耳不闻,手指抵着衣领,压出一个球形的印记。
红珠子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往后看不见尽头的年月,他就要守着这个,等那人回来了。
他低下眼睫,把风兮剑收入储物戒,转身去找水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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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所谓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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