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序看了看他的动作,略一沉吟:“收到。有特殊标记区域,我会更小心。”
处理那个角落时,动作明显更轻柔了。
然后他起身去了那个旧物存档室,取来一个专业修复工具盒。
没用电工胶带,而是选了一种极薄的特殊纸张和少量档案级粘合剂。
“根据你的视觉反馈,”他一边进行微米级的修补,一边用平板无波的声线说,“尝试做局部加固。不能完全复原,但能阻止继续恶化。”
易小天安静地看着。
偶尔,他会极轻地回想某一页记忆中的颜色或图案,严序则简短回应“记录”或“视觉数据已参考”。
一种古怪而沉默的协作在两人之间流动。
又一页,破损严重。易小天眉头紧皱,脸上露出难过。
他伸出食指,在另一只手的手掌边缘轻轻一划,模拟撕裂,然后对严序摇了摇头。
严序懂了:“局部结构损坏严重。”
他再次进行修补,动作依然缓慢,却极度专注。
易小天跪坐在旁,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看着,仿佛他的目光也能提供某种无形的支撑。
过程中,易小天会因紧张屏住呼吸,会因严序一个成功操作而极小幅度地松一口气“嘶…”,也会在遇到难题时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额头几乎要碰到严序的膝盖,呼出小动物般依赖的温热气息。
严序通常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但并没阻止。
这属于“项目协作”可接受的接触范围。
时钟滴答,临近中午。
密码锁突然发出轻快的一声“嘀”,公寓大门应声而开。
“严大侦探!你亲爱的老同学来视察难民救助工作了——”赵朗拎着外卖和一大堆零食,声音洪亮地踏入门内,却在下一秒猛地刹住了所有动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在他眼中,公寓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严序依旧是那副精密仪器的模样,坐在茶几前,戴着手套,指尖捏着一把光滑的镊子。
操作台是那本摊开的、饱经摧残的画册。
而易小天正蹲在严序对面的地毯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甚至能看到底下瘦削骨架轮廓的旧短袖T恤,肩胛骨因为紧绷的姿势而清晰地凸起。
他的身体压得很低,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严序的手中的镊子尖。
仿佛那镊子底下不是发霉的纸页,而是他仅存的全部家当和念想。
那不是人类的专注,更像野地里的狐狸看守自己的洞穴,带着一种混合了极致警惕、脆弱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他的呼吸又轻又急,胸腔轻微起伏,甚至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
赵朗屏住呼吸,僵在玄关,连手里的袋子都忘了放下。
这和他昨夜在那片断壁残垣间看到的茫然无助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那片狼藉的灾难现场。
断裂的木条、倒塌的报刊亭墙板、以及散落一地的零星物品……
再看看眼前严序手下那本小心翼翼被对待的、显然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拯救出来的画册,他心里那点调侃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安静地放下袋子,换好鞋,动作比平时轻了不少。
严序抬起头,对赵朗的出现只是漠然一瞥,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扫描到了一个预定内的移动物体。
易小天的耳朵极其敏锐地动了一下,捕捉到陌生的声响。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门口。
当看清是赵朗后,那眼神变成了稍稍安静的神情,注意力又转回了画册上。
“我刚从……那边过来,”赵朗自觉用气声说,极其缓慢地挪近两步,指了指窗外的大致方向,甚至不敢直接说出“拆迁”或“废墟”这样的词。
“简直……什么都没剩下。这东西,”他极轻地指了指那本画册,“是你们从哪儿保下来的?”
严序的镊子尖正试图分离两片被泥浆和污垢紧紧黏住的厚重纸页。
他的动作已经放得极轻极慢,根本没空回答。
赵朗的目光扫过地板上那个用电工胶带规整贴出的“临时生活区”。
看到里面叠得整齐的薄毯垫子和睡衣,再结合来时路过看到的拆除场面,心里立刻明白了这看似荒谬的“圈地”行为背后,是严序那种笨拙却又极致的提供秩序和安全感的方式。
他之前去看现场时,报刊亭那片废墟几乎没什么完整东西了。
简直无法想象,易小天是怎么把这本湿透脏污的画册紧紧抱出来的,而严序又为什么会同意把这“垃圾”一样的东西带回他家,还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
这画面太过矛盾。
赵朗摸了摸鼻子,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心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感叹:“行啊老严,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这都能救回来?”
他仔细看着严序的动作,那专业程度让他咋舌。
“你从哪儿学的技术?就为了这个?”
严序头也不抬:“基础材料处理与精细操作能力。应用场景不同而已。”
正说着,在严序镊子尖即将触碰到黏连点的最核心时,易小天突然动了!
他左手突然快如闪电地伸出,不是去抓镊子,而是五指张开,看似用力其实极轻的按在了那页纸旁边的空白处。
同时,他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呃!”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某种动物受伤时的哀鸣与警告的混合体。
严序的动作瞬间定格,镊子悬在半空。
赵朗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易小天的手按在纸上,抬眼瞪着严序,疯狂地摇头。
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刚按压的纸页边缘,又急急地点着严序镊子原本要下手的地方。
严序没有试图推开他的手。
他停顿了足足五秒,目光在易小天按压的地方、镊子目标点以及易小天激动的脸上来回移动,进行着高速的逻辑分析。
然后,他收回了镊子。
“识别到高优先级触觉反馈。”他的声音低沉稳定,像在安抚一台失控的精密仪器。
“警告已接收。目标点疑似存在隐藏脆弱结构。调整方案,采用边缘渗透法。”
易小天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按在纸上的手缓缓挪开。
严序不再试图强行分离,而是取来新的吸水纸和一个小型喷雾瓶,装上某种可能是蒸馏水或专用溶剂的液体,极其耐心地从纸张的最边缘开始,用极细的水雾轻轻湿润,再利用毛细作用和吸水纸一点点软化、分离污渍和黏连。
这是一个更为漫长和繁琐的过程。
易小天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书页上。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严序的节奏。
当严序屏息操作时,他也屏住呼吸。
当严序成功分离一小片区域,轻轻呼气时,他也会跟着吐出一口长长的颤抖的气。
赵朗看得入了神,早已忘了自己来的初衷。
他慢慢地坐到离得最远的沙发边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不再是单方面的技术修复,也不是驯养,而像是一场无声的、基于绝对直觉与绝对理性的艰难协作。
一个拥有技术和逻辑,试图建立秩序;一个拥有野性的直觉和破碎的记忆,拼命守护着最后的意义。
他们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的方式,艰难地达成着共识。
时间缓慢流淌。
终于,严序成功地将那两页最顽固的纸页分离开一小部分,露出了底下被泥水污染但依稀可辨的彩色图案。
那似乎是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和一只风筝的尾巴。
易小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啜泣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他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点显露的色彩。
他伸出那根之前死死按住纸张、还沾着些许污渍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地虚悬在那片蓝色之上。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严序。
那一刻,所有野性、警惕、恐惧和凶狠都潮水般褪去。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巨大到近乎虔诚的、纯粹的光芒。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但那笑容里掺杂了失而复得的狂喜、筋疲力尽的慰藉、以及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感激。
他对着严序,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严序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易小天那灿烂到刺眼的笑容,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赵朗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的动作。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非常生硬非常短暂地用指背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易小天的额头,就是刚才抵在茶几上的那个地方。
动作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阶段性目标达成。”他转回头,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开始收拾工具。
“需要暂停,进行物品复核与体力恢复。”
严序摘下手套,指尖有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侧脸的线条,也比平时柔和了那么难以度量的一点点。
易小天仿佛被那个短暂的触碰安抚了。
他不再那么激动,但脸上那明亮的光彩并未褪去。
他乖乖地跪坐好,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黏在那本画册上。
赵朗坐在角落,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心里唏嘘不停。
那不是铁树开花,也不是冰山融化。
那是一个用逻辑把自己层层包裹的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另一具被世界伤得只剩下野性本能、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美好的灵魂。
而这触碰,悄无声息,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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