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偶尔一次的“系统错误”,也并不全是坏事。
角落里的易小天,听到床上传来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下来。
严序退烧的第二天,门铃尖锐地撕裂了公寓的寂静。
易小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指尖悬在绘图纸的倒三角标记上方,眼神空茫。
严序从卧室出来,透过猫眼看了一眼,打开了门。
赵朗一身笔挺警服,晃着一袋色彩扎眼的水果,嗓门洪亮:“老严!”他直接侧身挤进来,目光扫过客厅,“哟,真当上全职保姆了?那孩子呢?”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了地毯上的易小天,笑容收敛了些,试图显得更正经,但那股子特有的粗粝热忱依旧扑面而来。
“嘿,小子,还认得我吧?”
易小天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冷淡地扫过赵朗,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旋即又低下头,将赵朗彻底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赵朗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一笑,把水果袋塞给严序。
“喏,慰问品。听说小天爷前阵子被你拖去医院了?现在咋样了?”
他凑近严序,声音压低了些,目光却瞟向易小天,“还是老样子,金口难开?”
赵朗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了一下。
他像是才发现什么似的,仔细打量了一下严序。
“等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眼底下这黑眼圈快掉地上了!嚯,不会连你也病了啊?难道是流感,你被那孩子传染了?”
他语气里的调侃淡去,多了点真实的惊讶和关切。
他印象里的严序总是像一把绷紧的弓,冷静、锐利,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强悍。
严序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水果放在玄关柜上,不想多言。
“好了。”
赵朗的惊讶还没完。
他的目光又转回地毯上的易小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压得更低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不是,等等,我刚没看错吧?我进来的时候,他是不是想给你递毯子?”
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瞥见的模糊一幕。
他大大咧咧挤进门时,眼角余光似乎扫到那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正拿着一块薄绒毯,有些迟疑地近乎笨拙地正要往严序那边挪动,却被他的突然闯入打断,缩回了手。
严序沉默地去倒水。
这默认的态度让赵朗更是瞪大了眼睛。
他跟着严序挪了两步,又回头看看那个重新变成“雕塑”的易小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去,真的假的?这小子还会照顾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的大嗓门在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
易小天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虽然未抬头,但握着铅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那刺耳的声浪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磨蹭着他高度敏感的神经。
严序端着水回来,眼神微沉。
他将水杯放在赵朗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了轻微的“叩”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
赵朗这才收敛了点夸张的表情。
但好奇的目光还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仿佛想从这极不寻常的组合里挖掘出更多故事。
他自来熟地踢掉鞋子,瞥了一眼没找到客用拖鞋,穿着袜子就大大咧咧踩了进来。
他往沙发一坐,舒展开四肢。
“唉,老严,还是你这儿清静。刚调去刑警队,一堆陈年旧案卷宗看得我眼冒金星。”
他嘴上抱怨着,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易小天面前那张画满了诡异线条和符号的纸。
“这画的什么?密码图?”赵朗伸长脖子看半天。
“完全看不懂。这小子就天天鼓捣这个?真是个艺术家!”
赵朗的注意力很快被茶几上那本深蓝色的旧画册吸引。
他拿起来随手哗啦啦地翻动。
“这又是什么宝贝?啧,感觉有点年头了。老严,这是你的?你们俩这爱好真是一脉相承,尽研究些天书。”
他的动作随意,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直率。
易小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严序看着赵朗的动作,眼神微沉,但最终只是沉默。
赵朗放下画册,身体前倾,胳膊撑在膝盖上,换上一种他自认为更“亲和”的姿态对着易小天。
“哎,我说小天爷,总这么闷着可不是事儿。想吃点啥不?下次给你带点好吃的?糖葫芦?巧克力?辣条?”
易小天毫无反应,彻底将他无视。
赵朗挠挠头,没辙地转向严序。
“这还是完全沟通不了啊。后续怎么个章程?总不能一直这么养在你这儿吧?社会福利机构那边……”
“他就在这里。”严序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带着一层冷硬的保护色,“他需要绝对稳定的环境。”
“得,你说了算。”赵朗耸耸肩,深知严序的固执。
他又环视了一下房间,目光最后落在易小天单薄的背影上,带着点职业性的审视。
随后赵朗善意的提醒严序。
“老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得办个临时监护手续,不然你这是在惹大麻烦。”
在他眼里,鉴于易小天极度封闭,只信任严序一人的特殊情况,可以申请局里和民政局特批一个短期临时的紧急安置方案。
将严序家作为一个“临时庇护所”,同时由相关部门进行定期探访和监督。
但这绝非常态,需要严序积极配合,直到易小天成年。
他丝毫不知,这个沉默的“特殊”少年刚刚凭一己之力,撕开了一桩天价艺术骗局的口子,并将一条致命的线索与严序父亲的死亡疑云联系在了一起。
严序不动声色的打断他。
“上次白夜画廊失窃案,那些追回来的画,瑞安保险派了鉴定师去做现场鉴定。你当时在场吧?”
“在啊!那么大一热闹我能不在吗?”
赵朗的声音带着点看戏的兴奋。
“好家伙,一堆人,阵仗不小。保险公司那帮人来了好几个,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
“一个个围着那几幅画,拿着带灯的放大镜,恨不得把画上少了几根毛都数清楚。还有个发蓝光的手电筒照半天。仪器都过了一遍,才说画是真的。”
“重点。”严序提醒道,“首席鉴定师,他们的主管是谁?”
“呃……”赵朗明显卡壳了。
“拿主意的鉴定师?好像是个老外。年纪有点大,头发都白了,看起来挺有派头的。”
“旁边人都叫他教授!具体叫啥名儿我真没留意,好像叫康德还是康特什么的。”
严序的眉头皱了起来。
“教授?哪所大学的?保险公司聘请的独立顾问?”
“A大?B大?这我上哪儿知道?”赵朗的语气理直气壮。
“我就一看热闹的,负责维持秩序,确保他们别把画再弄丢了就行。人家专业人士怎么鉴定,用放大镜还是用显微镜,跟我汇报得着吗?反正最后结论就是‘确系真品,完好无损’,皆大欢喜呗。”
“哦对了,那老外好像挺有名的。我们钟博士还特地去沾了一下光,回来说是专为这次请来的大拿,权威得很。”
“还有吗?任何细节?”
严序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没了没了,真没了。”赵朗回答得干脆利落。
“老严,你打听这个干嘛?那案子不是早结了吗?画都找回来了,还有啥问题?”
“随便问问。”
严序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教授?
专门外聘的权威?
白发老外?
赵朗提供的信息模糊得令人恼火,却又指向了一个明确且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一个拥有学术光环、足以让保险公司信服的“权威”,恰恰是完成一场完美赝品认证的最佳人选。
父亲旧友臂上的倒三角印记,易小天提取出的隐藏签名,四幅分散却又同时追回的高价值画作,以及现在这个身份不明的外国教授鉴定师……
“行了,不打扰你们两个病号休息了。”
赵朗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
“老严,感谢你送我的这场泼天富贵,你病好了一起吃饭。队里一堆破事还等着呢。先撤了,有事随时电我,24小时开机,为你家这小祖宗服务。”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易小天提高嗓门喊了一句:“喂,小天爷!记得好好吃饭啊!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以及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而执拗的沙沙声。
早在赵朗起身时,易小天就已重新拿起笔,在图纸的空白处开始勾勒新的唯有他自己能解其义的复杂结构。
仿佛要用这种方式覆盖掉刚才所有的噪音和干扰。
赵朗摇摇头,对严序做了个“搞不定”的夸张口型,拉开门走了。
公寓门咔哒一声关上,如同一个结界重新落下,将外界的喧嚣与赵朗带来的短暂躁动彻底隔绝。
严序走到易小天身边,目光落在绘图纸新的一角。
那里,易小天画了一个巨大的、夸张的嘴巴,旁边是好几条代表巨大声波的刺眼的波浪线。
然后,他用铅笔把这个吵嚷的大嘴,一下、一下,狠狠地涂黑了。
涂得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空白。
严序看着那个被彻底抹杀掉的嘈杂符号,想起赵朗洪亮的嗓门、连珠炮似的提问、还有那随意翻动蓝色画册的手。
他完全明白了。
易小天用他刚刚习得的最直白强烈的视觉语言,给出了对这次不速之客访的全部评价。
太吵,太闹,侵入了他的领域,不被接受,必须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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