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像一枚熟透的果实,汁液般浓稠的金光泼洒在城市天际线上,将玻璃森林染成一片温暖的琥珀色。
然而,在这片辉煌之下,总有些角落被时光遗忘,沉淀着另一种秘密的韵律。
比如,那家隐匿在艺术区梧桐树荫深处的会员制画廊,它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幅被精心装裱的旧时光。
画廊最里间的私人鉴赏室,此刻门窗紧闭,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空气里漂浮着上等雪松木、陈旧纸浆和淡淡油彩混合的矜持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变得黏稠而缓慢。
李振坤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像。
他身姿挺拔,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勾勒出成功的轮廓,但眉宇间锁着一片化不开的阴翳。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对面墙上那幅题为《林间午后》的“19世纪法国风景画”上。
画布上,光影斑驳的溪流与树林静谧安然,笔触间仿佛能听到微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
但在李振坤眼里,这精心营造的田园诗意,每一笔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周末,这样的黄昏,也是在这间氤氲着艺术与资本气息的屋子里。
康拉德·沃斯教授——那位当时在他眼中代表着学识与权威的学者——正是站在这幅画前,用他那充满磁性的、不容置疑的语调,为这幅画的“真迹身份”背书,并描绘出一幅璀璨的投资前景。
那一刻,沃斯眼中对“美”的狂热,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将他视为“知音”的推心置腹,像一杯醇酒,让他心甘情愿地沉醉其中,掷下千金。
然而,幻梦总是易碎。
仅仅一年后,当这幅“珍宝”接受更严格的科学检验时,华丽的袍子被揭开,下面爬满了名为“赝品”的虱子。
圈内的窃窃私语和明目张胆的嘲笑,如同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
更致命的是,瑞安保险公司依据沃斯报告中那些精心设计的模糊条款,坚决地关上了理赔的大门。
财富缩水尚可承受,但那被信任之人愚弄的耻辱感,如同最顽固的污渍,深深浸透了他的尊严。
这幅画,他没有丢弃,反而将它悬挂于此,像一枚别在心脏上的荆棘勋章,时刻提醒着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
就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噬时,他放在旁边丝绒扶手椅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没有铃声,没有震动,只是那一点幽微的光,像暗夜里突然睁开的一只眼睛,无声地撕裂了满室的沉寂。
李振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
这个私人号码知晓者寥寥,且在这个时分……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一条来自完全陌生号码的加密信息,像一尾冰冷的鱼,悄然浮现在界面中央。
他指尖划过,信息展开。
没有称谓,没有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辞,只有一行简洁到近乎冷酷的文字:
“查询‘黑海艺术基金会’1988-1992年董事名单,或有趣味发现。
信息来源:一位同样欣赏沃斯教授‘严谨’态度的友人。”
“黑海艺术基金会”——这个名字,像一个沉睡多年的幽灵,被这句咒语般的提示瞬间唤醒,带着陈年的尘埃与冰冷的海水气息,猛地撞进李振坤的脑海!
当年追查假画来源时,所有线索似乎都隐约指向这个早已沉寂的、背景暧昧的东欧基金会,却又都在即将触及核心时诡异地断掉。
而“1988-1992”……这时间点,精准地重叠在沃斯早年于东欧学术圈异常活跃的时期之上。
信息本身轻如鸿毛,却在他心中激起了千层巨浪。
没有指控,没有要求,只是一个看似随意的“提示”。
这种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比任何义正辞严的控诉更让人心惊。
发信人是谁?
是同一片泥沼中的沦落人,试图借他的手拨开迷雾?
是沃斯堡垒内部的裂痕,悄然递出的一根火柴?
抑或,这根本就是那个狡猾的对手投下的一颗问路石,意在试探他是否仍未死心?
万千思绪如暗流汹涌。
李振坤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真皮座椅发出沉闷的呻吟。
他在这间被艺术珍品环绕的斗室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踩碎了一地的宁静。
他那张惯于隐藏情绪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着震惊、狐疑、被重新点燃的愤怒,以及一丝……看到裂缝的悸动。
几分钟后,他骤然停步,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
“让陈助理立刻过来。”
不到半分钟,一位神情精干、动作利落的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李总。”
“两件事,”李振坤目光如炬,“动用所有可靠渠道,但必须绝对低调。”
“第一,立刻去查一个叫‘黑海艺术基金会’的机构,聚焦它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所有信息。”
“董事名单、活动轨迹、关联网络,哪怕是早已注销的、传闻中的碎片,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重点查它与东欧,以及与A市早期艺术圈的关联。”
“第二,”他举起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我要知道,这条信息,究竟是从哪里递出来的。”
“明白!”陈助理心领神会,迅速转身离去,动作轻捷如猫。
门再次合拢,鉴赏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李振坤沉重的呼吸声。
他转回身,重新面对那幅画。
画中静谧的树林溪流,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暗藏漩涡。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但眼神深处,一种猎手般的锐利光芒,正逐渐取代之前的阴郁。
那根深扎于心三年的毒刺,似乎被一只来自暗处的手,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精准而巧妙地拨动了。
痛楚依旧尖锐,但随之涌起的,更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渴望破局的力量。
与此同时,城市彼端。
这里的时间,以数据流的节奏悄然滑过。
没有黄昏的诗意,只有机器散热孔吹出的微弱暖风和屏幕上永恒更迭的字符。
严序深陷在座椅中,面前巨大的信息投影是他的疆域。
其中一块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李振坤相关的网络活动监控图谱。
之前漫长的时段里,图谱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而,就在某个精确的时刻之后,图谱陡然沸腾,对“黑海艺术基金会”及相关关键词的检索量如同火山喷发,检索的触角迅速伸向那些隐秘的、布满尘埃的境外数据库和学术档案馆。
数据的光点疯狂闪烁,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群,在数字的夜幕下划出焦灼的轨迹。
严序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如星芒。
他低语,声音在机器的低鸣中几乎微不可闻。
“鱼线绷紧了。看来,水下的阴影并不平静。”
他的语气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如同观察实验结果的科学家。
身旁,易小天从懒人沙发里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严序那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看了看跳跃的数据屏幕,又看了看严序的侧脸,拿起铅笔,在素描本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轻轻扯了扯严序的衣角。
画纸上,是一只戴着高帽、围着华丽领巾、却急得团团转的狐狸,对着一张写满神秘符号的旧羊皮纸抓耳挠腮。
而在远处的阴影里,一只眼神沉静的狼,只露出半张脸,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严序看着画,眼底的冰霜悄然融化些许。
他指了指那只焦躁的狐狸,对易小天轻轻摇了摇头。
易小天立刻会意,拿回画板,在狐狸旁边添上一个大大的“静”字,箭头直指其额头。
又在阴影中的狼身边,画了一株在风中悄然屹立的劲草。
严序点了点头。
种子已借风播下,现在需要的,是猎手般的耐心与隐匿。
他转回屏幕,将主视图切换回对沃斯和瑞安保险的监控网络。
棋盘之上,风云暗涌。
他刚刚落下的一子,轻巧却已搅动了平衡。
接下来,只需静观,这微妙的涟漪,将如何演变成席卷暗流的波涛。
猎手隐匿于数字的丛林之中,屏息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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