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在备忘录里写:
「我的生活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经常会忘记某些瞬间,恍惚像阵风刮过。
漫长的车程,红色的落叶,风吹起嫩绿的窗帘,明媚鲜艳的配色,像涂抹在纸上稍纵即逝的色彩。
微博去年今日弹出了我崩溃的记录,原因说起来很好笑,因为去见了朋友,没有喝到我妈在家炖的鸡汤。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早上,要去乘最早一班的高铁回家上班,饿了很久准备吃碗面再走,却被告知店还没开张,后来往高铁站点了外卖,赶着最后几分钟上了车,怕打扰到别人,也没拆开吃。
然后带着口罩沉默流泪,没多久就收到了朋友的回信。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所以我写了封信,等你离开再看。
她写了很多很多,我一时分不清到底为什么流泪。
是饥饿,悲伤,是对分别的不舍,还是对清楚认识到自己不会有那种时刻而难过。
嘉陵江的晚风并不凉爽,带着燥热扑面而来,有很多小贩在江边卖水卖花,他给她买了一束。什么花我忘记了,好像是粉色的,她抱着花在岸边笑得很开心。
在我去之前,他还送了她一束白色洋桔梗,再三问他花语的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说是真诚不变的爱。
不是羡慕,也没有嫉妒。
我甚至为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感到松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想到,我这辈子永远不会有被这样簇拥选择的时候。
就是在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差劲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问我回去吗?我说我第二天再回来,她说家里炖了鸡,还想叫你回家吃。
那通电话我接得胆战心惊,我以为她会责怪我,她却只是问我要不要回家吃饭。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好像罪该万死。
眼泪一下就砸了下来。
即使是现在写下这些,还是想哭。
我永远无法跨过她。
我母亲看起来就像一片任凭风吹雨打,饱受摧残的叶子。
十六七岁时在日记里写,统统用“她”代称。
因为青春里的那些针锋相对,她态度强硬又不懂表达,我锋芒毕露狠起来连自己都伤,我们的关系一度很僵硬。
后来她生病,我开始把她写成“我妈”,一种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无形的脐带缠绕着我,缠绕着这个称谓。
再后来我称她为“陈女士”,在日记、公众号、微博我开始毫不避讳地提起她,仿佛我和她的关系不再是母女,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没有偏颇、牵扯的两个女人。
或许在她眼里是我长大了,不那么任性惹她生气了,所以她也愿意好好跟我讲话。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我们像两条汇集到一条的河流,一起流向未来。
可现在我又说“我妈”了。
因为那个早上,我说我房间有老鼠,她替我想各种办法。
她跟我说猫很乖早上吃了很多。她跟我说她今天的安排。她生活得太用力了,用力得我自惭形秽。
她那天换了一身浅色碎花雪纺短袖,背着我去年送她本命年的正红色包包,和我一起出门。
后来我怎么叫她都不答应的时候,恐惧无声蔓延,头顶日晕照得人脑袋发昏,她的额角,嘴角,腿上都是血。我慌了神,打电话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打电话喊人来,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依旧没有回应。
后来她醒了,迷迷糊糊的,问我在哪,问我发生了什么。她问了好多遍好多遍,我不厌其烦地回答,声音抖啊抖。一直到车来,去医院的路上她意识恢复了一些,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开始喊疼。
很早之前我就清晰地意识到,我和她之前,永远是我愧对于她,永远是我亏欠她。
还不清的,剔骨削肉也偿还不清。
她是我的母亲。
她也是陈女士。
但我希望她能先是陈女士再是母亲。
可她却觉得,她是母亲,是女儿,是妹妹,是爱人的伴侣,最后才是她自己。
我想她自私一点,为自己考虑一点,但她永远比爱她自己更爱我。
这份我无法承受的感情,和愧意一起重重压在心头。
病房没有时钟,太阳从东到西,烈日照不进来,只有微风吹动窗帘,绿色在眼前飘,时间好像变成了输液管里静静流淌的液体。
她问我哭没有,我说没有。
她说我心硬。
我来不及难过啊,妈妈。
我有的是慌张,担心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当那个曾经被我假设过的问题真正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被它猛地击昏头,连反应都忘了。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很少谈论母亲这个话题,于我而言太沉重了。
上次我写她在签售会上给我拽海报,她不懂我为什么要那么折腾去签售会,不明白我喜欢那个作家什么,但依旧尊重我的喜好陪我前往。
她会觉得我写小说很累,因为经常看到我在熬夜。她会在我沾沾自喜跟她分享收入的时候问我有多少人看,又说太累的话就不要写了。她一直不觉得我能吃写作这碗饭,但也没有打消我的积极性。
她也会说要去看我写的小说,但转头又说自己不认字。
我知道她的爱很笨拙,同时又真诚得让我落泪。
我想我身上那部分倔强一定是来源于她。
她伟大又渺小。
既是推动生活巨石的西西弗,也是千千万颗沙粒中的一粒,没什么大本事,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出息。
去年她生日,我让她许愿。
她戴着生日帽,身上还系着围裙,蜡烛火光闪烁跳动。她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看了眼旁边的叔叔,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她的愿望是家人平安健康。
吃饭那会儿想起余秀华的一首诗——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
白的霜,白的时辰
白的骨头
它们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横在她的身体里”
看她撑着病床在笑,偶尔会冒出一点庆幸。
看她躺在病床上刷视频,偶尔使唤人的时候,说大概只有受伤才有这个待遇了,一边语气轻蔑地假设自己没受伤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觉得女儿是她上辈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所以这辈子才吃尽苦头来赎罪。
她弥补了生活的苍白和脆弱。
她在白纸上作画。
如果没有我,她或许会有更好的人生呢?
我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也不敢问。
我们之间能说的只有家长里短。
我说我终于抓到了那个偷喝我房间牛奶的老鼠,说猫对我不屑一顾,说她的包摔坏了,结果给她心疼得不行,问我能不能补漆。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还能说说话,聊聊天。
我是个对未来没什么规划的人,她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选择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亏欠,都源自她。
能留住我的,也是她。
陈倾月的陈是她的陈。
如果以后有人问,那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起她了。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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