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双月的19,是太平湖周边几个村的庙会。庙会不同集,简单来说,规模上要比集大很多,故而人也更多。
赶庙会,是那个时代,小村落中最振奋人心的大事之一。
庙会上的重头戏,就是会请戏班来唱大戏。说是请,其实也相当是当地戏班的巡回演出。戏班的老板姓张,也是生长在太平湖的本地人,因此每次到太平湖演出,总是相当精彩。
张家班是这周遭的三大名班,大大小小的演员多达30人,别的小戏班大都是租借戏服,只有张家班,每一套戏服都是花了大价钱从大城市专门订来,因此他家的演出效果,单从穿着上,便力压其他戏班一头。
张老板宏宇也认识,当年他组建戏班,从宏宇家打了十几件唱戏用的道具,当时宏宇还小,只能做些搭手的活,绝大部分,都是阿爸亲自上阵。
听戏并不要票,谁想听,便带着小板凳,听戏也并不要钱,谁要听的觉得好,便可以往舞台上撒钱。
但撒钱的并不是多数,绝大部分是撒吃的,花生、核桃,宏宇之前听戏还见过有撒大葱的。
但无论撒什么,演员都要接受,都要道谢。
听着说,这是自古唱戏的规矩。
那个时候,物质上的条件已然越来越好,但类似于电视、收音机这些“洋玩意”,也并不是家家可以负担。
只有少数几个人家,家里装得起电视,要论起最好的电视,还是前段时间嫁女儿的刘家。他家的电视是彩色的,有着一个硕大的“屁股”,那次宏宇也去看过,电视上放的是外国电影,说着听不懂的话,只看到一男一女,说着什么,接着就亲了嘴。
亲嘴的时候,看的人群发出唏嘘的声音,大人赶紧捂着孩子的眼睛,男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有的抽着香烟,烟灰快燃尽了,还夹在手上。不一会,便有几家媳妇匆匆赶来,咒骂着自家的男人,一边踢一边掐,嚷回了家去。
直到很久以后,宏宇才知道,当年的那部被村里人称为□□玩意的电影,叫做《廊桥遗梦》。那是宏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男女之间的情愫,但是宏宇却没有半点的反应,在他的想象中,好像男女之间就应该是这样。
天一亮,家家户户便起了床,赶庙会要趁早,通常是四五点就起来,吃完了早饭就要提溜着板凳,去赶庙会。庙会早上七八点开始,到下午两三点便结束。
“阿爸,吃完了饭一起去听戏呗。”宏宇已经穿戴整整齐齐,还特意用凉水沾湿了头发,学着港片海报上的周润发,摆弄成大背头模样。
阿爸在喝着稀饭,看了看还在纠结前面一根头发该往哪里摆的宏宇,笑道:“你小子今天是怎么了,是赶庙会还是相亲啊。”说完,阿爸边转着碗,吸溜着边边不烫的饭。
宏宇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倒真有几分赌神的样子,还比划着抽着雪茄的动作。
“爸 ,你不懂,这叫大背头,是人家香港那边大佬的样式。”宏宇解释着。
“我不懂,我一把老骨头、老思想。”
宏宇转过头,“阿爸你看我这样行不行?”
“有姑娘要是看见你,心里肯定觉得这小子真古怪。”阿爸放下碗,叨起盘子里的咸菜丝,咀嚼着。
宏宇翻了翻白眼,“阿爸你倒是快吃,你还去不去了?”
阿爸摇摇头,“不去,还是你们小孩子去热闹吧。”
宏宇有些失望,但又觉得这样也挺好,说不定子昂也去。哎呀,那天光顾着看新娘了,忘了告诉他今天有庙会。宏宇恼怒着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还是去吧,人家说今天戏班也来,要唱之前从来没唱过的戏,叫什么...”宏宇使劲想了想,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还是阿爸提醒了他,“霸王别姬。”
“哦对对,霸王别姬,听老师讲过,说的是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吧?”宏宇想起来了,去年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是教语文的,讲到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故事时,还给他们看了他从上海托人买来的海报,是张国荣演的《霸王别姬》。
虽然没看过电影,但是应该和戏里的一样。宏宇心想。
“你自己去吧,我还是不掺和你们小孩子的事,好好去玩。”阿爸终于将那碗稀饭喝得一干二净,碗底的几粒米也被阿爸用筷子挑了吃了下去。
“那可别怪我没喊你啊阿爸。”
“赶紧去,在家里一个人我清净得很。”阿爸发出有点嫌弃的意思。
宏宇笑了笑,“那您老就在家清净吧。”说完,宏宇拿起墙上挂着的军绿色布包,斜跨在肩上,此时此刻,真有点大学生的感觉。
“带钱了吗?”阿爸问。
“带了带了。”宏宇抓起内衬口袋里,掏出来,有几张窝的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一小片报纸,想起来了,这是那次子昂给他的标本。宏宇将报纸重新放了回去,数数钱,“带了四块多呢。”
“再给你五块。”阿爸翻出兜里的塑料袋,从中数出五张一块,递给宏宇,“看有没有好烟丝,给我多买点,要是有卖茶叶的,也买些。”
宏宇接过钱,“好勒爸。”说完,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家门。
要不要去他家喊着一起去呢?宏宇犹豫着,那天的场景有些尴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会说出那些不着调的话来。去喊?要是他不在家或者有事情怎么了,他也说了这周末他爸还来看他,或许他正和他爸一起赶庙会去了。若是不喊,那自己去赶庙会实在也没多大意思,那些同学,自己也不是太愿意一起玩,他们总是撺掇着让自己抽烟。
要是在庙会上碰到他呢?哎呀,越想越烦。
宏宇抬头看看还在爬升着的太阳,估摸着有六点多的光景。
算了,还是先去赶庙会吧,大不了结束了再去找他。宏宇心想。
等赶到庙会,已经是七点刚过,沿着路两旁,已经摆满了小摊。这是一个十字路口,沿着东一直走,就可以直通县城,沿着北一直走,穿过一片片农田,就可以来到田坝上,田坝的不远处,就是太平湖。
人已经很多了,男人、女人、孩童、老人...拥挤着、叫喊着、笑着嚷着。有卖百货的、有卖瓜果蔬菜的、有卖农药化肥种子的、有卖花草的、有卖炒米的、有蹦米花的,还有怀抱着比人还高的竹竿,上面插着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唱着叫卖歌:“有买糖葫芦不~山楂、核桃、瓜子、杏仁,糖葫芦嘞~”糖葫芦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一堆孩童,围着卖糖葫芦的老头,缠着父母买。
戏台就搭在十字路口处一片空地,这是他们的专属位置,每次有唱大戏的日子,这里便很自觉地留了位置,就像大家约定好了一样。台前已经坐了五六排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抽着烟袋,聊着今天的戏份。
等宏宇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位置时,已经离舞台有了十余米的样子,看来这次又来晚了。
台上的演员还在调试着音箱,说起这音箱,也是大有来头。左右两边各一个,有半米高,发出声音来,震得人耳朵发疼。这原本是城里剧场淘汰下来的音箱,张老板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买了过来。有了音响的张家班,如老虎添翼。那极高的戏调,经这机器一传达,能响彻几个村庄。
宏宇买了一串糖葫芦,又买了一瓶北冰洋,山楂的味道以酸为主,咬下一口,嘴里全是口水,融合外表裹着的糖浆,嘎嘣脆。再喝一口汽水,两种甜味加在一起,有些齁得慌。
坐在他旁边是带着娃的年轻媳妇,有二十多岁的样子,怀里的娃直勾勾地看着宏宇手中的糖葫芦,要是会说话,肯定在说我要我要。
张老板拿着麦克风上来了,用手拍了拍话筒,音箱里也随之传来“砰砰”的声音,旁边那位母亲连忙捂住小娃的耳朵。
“乡亲们!”张老板的声音中气十足,根本不像有六十岁的人。“咱们的戏快开始了啊,找位置坐好。”下面的人群里有熟悉他的,应和着喊道:“张老板又年轻喽。”
“哈哈哈...”张老板指着下面接话茬的人,也调侃道:“再年轻也没你二狗子年轻,要不然罢了戏咱俩喝一杯?”
“好好好,我早就盼着你来喝酒嘞!”
“咳咳,咱们七点半准时开始啊,今天咱唱的是《霸王别姬》,上台的这俩是我的小徒弟。”说着,张老板指了指后面紧绷着身体,略显紧张的两个不大的年轻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宏宇心想。
“这都是自家人,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各位有不少还都是我本家嘞~”张老板说。“唱的时候,这俩徒弟小,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乡亲体谅,要是唱得好,各位可要热闹起来啊!”说完,张老板领着后面的两个徒弟,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张老板的性格大家都是称赞的,台下的人都在说着张老板为人真有礼,也真有才。你看那俩小徒弟,穿扮起来已经是有板有眼了。
不知道时间的在问有没有戴手表的,戴着手表的说着:“还差一十二分钟。”宏宇喝了一口汽水,伸着脖子看看周围有没有熟悉的面孔,背景也行。
可是看了几圈,除了认识的长辈和同学外,却始终看不到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锣鼓响起,一声唱腔传来,虽有些稚嫩,却也是底气十足。扮霸王的和扮虞姬的都是男孩,一个略高一个略矮,一个威武,一个娇弱,真是像极了画报里画的那样。看到精彩处,人群不时传来叫好声。到霸王告别虞姬时,虞姬那哀婉的嗓音,听的人头皮发麻,好像真的处在千年前的楚汉战场,自己好像就是霸王身边的将士,在看着一对凄离的情侣,分手告别。
人群中有叹气的,有双手交叉皱着眉头的,还有的甚至在抹着眼泪。
忽有那么瞬间,这台上的好像不是霸王,而是宏宇自己,面对着自己挚爱的人,那种万般无奈,那种割肉般的心疼与不舍,都附加在自己身上,感同而深受。
宏宇想,若是子昂在这里,真是可以大饱眼福,想来城里,应该也没有这般场景。
而在人群的最后,子昂和父亲踩着板凳,也在凝望着前面的一举一动。子昂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他。
突然,一个伸着脖子的脑袋映入眼帘,在朝人群张望着什么,子昂仔细看过去,很确定就是他。可这时,子昂很想他再往后面看,这样就可以看见自己。但有那么一刻,又祈祷着他不要看过来。
也许这种矛盾,就像台上的霸王和虞姬一样,既不想分开,又不得不分开。
还没等戏结束,子昂便拉着阿爸要离开。
就像明知道霸王和虞姬的结局一样,相遇是偶然,离别才是常态。
不知道自己是不忍看下去,还是其他什么。总之,想到这里,有种涌上心头的悲伤。想起母亲,想起宏宇,或是想起在身旁已经佝偻着身体的阿爸,或是耳边仍徘徊着的似哭一般的戏文。
那一刻,子昂真的也想唱几句,哭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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