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被人一系列对话冲得恍神,木讷地点了两下头才跟上去坐下,身着卫衣的青年也很快从后面闪出来:“呜呜呜啊啊啊啊小宝你怎么又自己跑了——”嘴上哭得很喜剧但指腹却用了些力去揉捏——珍视又怜惜。
“你好。”那个身着藏袍的青年朝他伸出手,“我叫吹散,是这里的合伙人之一,”他示意正与猫久别至逢的青年,“他是鱼到改之,我们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经营这里。”他盛情邀请似水流年住一天再走,似水流年推脱着,说车上还有一个人,睡着了没下车。
吹散想了一小会儿就欣然接受了要再收拾一间房出来,似水流年实在不擅长拒绝这种热情和善意,推了半天也做出退步——可以往下,但不用麻烦再收拾一间房了。
日薄西山,他们和吹散一起走出门接去买东西的那两位朋友,其余几位游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当然,比发动机嗡鸣声先来的,是嘹亮的鹰鸣,通体雪白的鹰隼俯冲下来,扎破金黄色天空。
几乎是贴着擦过包子落到吹散肩上。
确认人没被擦破皮后才去接大包小包的物资。
“我说你再这样邀请人来住,真会亏本的,”安北嘴上说着,却自觉领人去大桌前坐下。
“哎呀,又不是经常…奶黄也不是每次都走远了不回来。”吹散挠头
“好了好了,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
“你换个吉利的词行不”
“抱歉抱歉啦…这还说啥呢直接喝?!”
七八个人热闹地围坐起来,把狭小的客厅挤得很温馨,一只灰色的猫慢悠悠走出来,趴在柒岁大腿上不动了,他往包子那挪了挪,“可以摸哦,它很懒的,没弄痛它就不会动。”
那猫惬意地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就包子没喝酒,气泡在透明的液体中一颗颗上升到液面,然后破裂,炸成小小的水滴。
吹散靠了过来,低声贴着他耳边:“我的鹰说,你不太对劲。”
他洞悉的眼睛盯着他青白手腕下的血管,得到默许后,伸手果然摸到了细密的突起。
“您的直觉……嗯…您的鹰说得真对。”包子隔着站起来的客人的手臂对上似水流年的目光,他举杯朝他笑,弯起的眉眼浸润了暖色的灯光。
似水流年不明所以,但也明了包子表达的意思,两人隔着桌碰杯一饮而尽,“你们关系很好?”
“陌生人。”
“那也很有缘。”
“是啊。”
包子倚在墙上,笑得很温和,海蓝瞳孔里生人勿近的疏离也笑没了影,“我喜欢他的眼睛。”他冷不丁地说,“像太阳。”
“为什么是太阳,明明一点也不暖和。”
“冬天的太阳。”
包子眯起眼把那点点金色从室内灯光中分离出来,“金色的,不够炙热也不具备真正的希望——好漂亮。”
吹散顺着他的目光看这去,重新审视那个疏离的,不够开朗的客人———看见落日余晖,像是山里起雾的清晨,灰白的云朵和雾气把阳光裹住,层叠迷离。
5.
新一轮日出,他们准备出发,几人在门口送他们,“再见再见一路平安!”
“玩得开心”
“欢迎再来!?”
上车前,吹散碰了一下包子的肩,低声祝他:“得偿所愿。”
似水流年感觉这里颇有一番家人的温暖了。
包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滑过的风景,青绿的草地里开了点点野花,灰棕色的硬朗线条大约是藏民的住所,是牧群,是土堆,可太渺小了,这一切在巨人一般的景致里太微不足道。
似水流年不得不深吸几口来缓解胸闷的症状,余光瞥到包子已经侧过身去抱着氧气罐吸上了,见他看过来,包子也把吸气嘴靠在他口鼻间——鲜活的氧气此时完会显得那么沁人心脾。
不远处的湖面在日照下璀璨异常,水面折射着刺眼的弧光,大自然明明只是如比不经意地一笔,便也胜过了匠人们精心打磨出的火彩。
当然,也许大自然花费的心思更多也说不定呢。
6.
湛蓝色天空下各色经幡飘扬就像可触及的彩虹,看着包子明明高反地已经迷迷糊糊了吸着氧跌跌撞撞从车上摔下来,似水流年咬着烟上去扶,顺手把他身上的毯子又给他裹紧。
似水流年不理解为什么包子要来西藏,那么小点人太容易在高原海拔里迷失,不理解为什么包子要那么虔诚地绕着圣湖走一圈又一圈,最后已经倒在自己怀里了还说先把他扔车上,让自己再走一圈。
后来他才知道,包子想活,也想让他活,他想去离天最近的山上,挣脱那具被病痛折磨的躯壳,他甘愿被苍鹰啄食这具身体,他要生命,他要自由,他要肆意生长。
风是这里唯一不间断的叙事者。
它掠过莽莽草甸,把格桑花的低语和青稞战栗的声响,编织成一种旷野的歌谣。
玛尼堆以石的坚韧垒起祈愿,层层叠叠,每一块都刻着纹路,被无数双虔诚的手抚摸得温润生光。
似水流年更没心思绕那个破水坑转圈走了,包子指缝河的血点在这片茫白的天地里太突兀、太扎眼,好不容易捏住鼻子控制住了流血,他也就地坐在下车的踏板上,脑袋刚好能靠在包子被毛毯裹着的大腿上,他就只是这么依偎着,再看向那片湖,湖边堆叠起高高的石堆,他记得包子刚才是堆了一块进去,
但总归又不是什么会发光的石头。
推进去后也不会多显眼,他的愿望也就像那块小小的石头,成为茫茫中的千万分之一,从一开始就沉寂无声。
一直到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痛,包子适时从身后递来一张湿巾,冷凉的黏湿的感觉把他冰了个激灵。
天空不时有鸟飞过,展开宽大的羽翼,将整片天空托载。
“真漂亮。”
“嗯。”
“你不冷吗?”
“…嗯。”
那条毯子也披到他身上,包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他边上,像刚才的鸟一样展开毯子,将他揽在臂弯里;可惜是他太瘦了,似水流年靠了一会儿肩膀后被硌得不舒服,挪了挪和人的脑袋相互抵着,靠在一起。
“可能是高反吧,我想应该快止住了。”
似水流年怔愣了好一会儿,流鼻血也是高反的症状之一啊,是的,他该想到的,可心跳猛得停下那一瞬间,是想到了什么呢?也许是人类本能地,对鲜血应有的警惕吧?他如此宽慰自己。
“嗯。”他说,“那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往上走。”
“没这个必要,”包子低声说,“继续走吧,不然我们总是走得不够远,不尽意。”
7.
这是是海拔4000米,光是走到这片草地上就要喘上好一会儿。
同路的人们架起三脚架,笑得那样灿烂,点缀起这片缺散了人类的土地,这里鲜有高大的草木,鲜有多姿多样的生灵。
这片天空只有鹰隼托起它的统治,只有耗牛和藏岭羊为它俯首,人类用尽办法潜移默化地侵入这里,用朴质的文明和工程将它与现代社会接轨,扩大它统治的追随者,如此慷慨,如此残忍。
“要不要给也你照张相?”包子两手插进冲锋衣的口袋里,兜帽戴得很紧,似水流年只能看见他上扬的唇角和半片海蓝,“啊,不用。”他晃晃的手机,“我喜欢拍风景多一点…给你来一张?”
包子揉了一下脸颊,“我也不喜欢。”
他深深的地吸了一口气,两人并排站着,仍由风穿透他们沉寂的身体,裹扶出万语千言,死无对证。
包子笑称喜欢这里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似水流年的一点不客气怼他,好中二的想法。
包子不恼,又是回赠一句:总归我还是适合中二的年纪。
言外便是用岁月是把杀猪刀给似水流年狠狠来了扎心一刀。
8.
继续向上就很少有住所,他们经常在车里打开一点窗户就对付一晚,这里的夜晚静谧地可怕,了无人烟,仿佛投身入压抑的深海里——是的,这里久居内陆,也并不防碍它和海洋深处同样沉寂又神秘。
似水流年在这片静寂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显然天还没亮,他眯着眼去看手机,凌晨2点。
一个太奇怪的醒来时间,他想,正欲再睡下时却惊觉,副驾驶上没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往那里一拍,空的。
人呢?他把车内的灯打亮,强光迫使他清醒过来,人不见了,背包没带走,但是背走了一个斜挎包。
他下车,夜里的风丝毫不因入夏而温和半分,发狠地扎着裸露的皮肤,打开手电筒站在车边——这是这片空旷的地面上他唯一能借依的物体,他生怕远离了这个,能证明他还存在于现实而非虚无的物体;但包子并不怕,他走了。
似水流年按耐住猛悸的心脏:为什么…?
山上、山下?
他用手电照亮了前、后两条路——空荡、灰白,像是步入了一个永不终止的循环,只能凭借风吹来的方向判断上下坡。
会去哪里?他焦躁不安,手电向上又向下摇摆不定,他恨不得分出两个人分头去找,“上…下…?”
能走到哪算哪吧
他猛然想起。
上山。
因为包子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他一定会继续上山。
确定了这一件事,他迈开步子,小跑起来。
起初的几十米,是一种欺骗性的轻盈。双腿似乎还保留着平原的记忆,步伐有力,呼吸只是略微急促,冷冽而稀薄的空气像薄荷一样擦过喉咙。
但很快,真实的高原开始收回它的主权。
抱着便捷的氧气瓶,泠冽的风刀子似的刺入肺腔,如破碎的玻璃渣在他的肺泡里翻腾,流动,压得他血肉模糊,渗出铁锈的腥气。
他能走多远呢?惨白的灯光因奔跑而不稳地晃动,将前路恍出一片折跃的银条,但他很快就见到了一个蹲着蜷缩起身体的人———脊背因喘息而大幅起伏。
他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将人拎起来,猩红色的血在冷白的灯光下异常的触目惊心,他在他的手心下,剧烈地喘息着,残破的气息像是在抽拉一个有漏缺的风箱,一抽、一吸,听得他的心也一揪一揪地憋闷不安。
还没来得及说话,目光瞥到几点幽绿光点,几乎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第一反应告诉他,是危险,要跑。
于是他拽起包子的小臂顺着风往回跑,顾不得胸腔里尖刺利刃的捅搅,风似乎在背后推着他们,他拽着跌跌撞撞的包子,像在小时候的公园里放风筝,这般飘忽不定。
包子瘫在座位上半咳不喘,又咳又呕,似水流年觉得他险些要背过气去,然后这么痛苦地死过去。
好险,他没有。
包子在他的注视下缓了好一会儿,用湿巾把口鼻之间的鲜血和干掉的血擦去,手指间也细致地擦拭,然后问他为什么跑。
似水流年说好像看见狼的眼睛。
他们都没那个兴致去搜这里是否真的有狼,包子只是笑,咳了几下,再把额前的冷汗抹去,用纸巾往似水流年脸上一糊,才让人注意到他头上也都是汗。
被白茫的纸巾挡住视野时,包子伸手按灭了灯,重新躺下,“为什么不是萤火虫呢。”他说。
再睁眼,包子还没醒,要不是垃圾袋里放着染了血的纸巾,似水流年真会以为昨晚是一场没头没脑的梦。
他似乎怕那人再下车似的,发动了往前开,“中午了,你吃东西了吗?”包子的声音冷不丁从后面传来,他扒着椅背翻了饼干和水扔给他。
“什么时候醒的?”
“你发动机的声音真的很大。”
似水流年不好意思地瘪嘴幸灾乐祸。
“昨晚为什么走?”话锋一转,根本不留迁回余地。
“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想走了呗。”包子却回复地模棱两可。
“什么差不多,旅行?那为什么不是回头?还是这段关系?那怎么不等我醒来说?大半夜哪里有大巴或者第二辆车让你搭?”
似水流年不见他要说话,一味输出,昨晚的恐慌和不安竟然揉成了怒气,“你走半道都这样了那还能走多远?死外面给人西藏搞环境巧染呢还是悠着点送命吧。”
包子没说话,目光投向侧方的山野,绿意犹如病毒般侵染、扩散出去,一眼望不到头。
“在这里停一会儿吧。”他说,没有生气,也没有生气,似水流年踩下刹车。
包子套上兜帽,蹲下来,在那片草地上躺下。
前几天暴雨的水汽早就在风里干燥、升腾、奔涌向下一个目的地。
似水流年走上去在他边上坐下,草地里散发着一种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味,让人很安定。
“我估计的时间不够我去山顶了。”包子抬眼又被刺眼的阳光刺得眯眼
“所以你就这么走?”似水流年垂下眼,有些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碎发被风吹拂。
“那我怎么走?把你赶下去我开着车?”
两人嗤笑,“听起来很农夫与蛇啊。”
包子突然扯了他的衣角,“那我跟你说个秘密好不?”
“什么?”
人总归是喜欢听这些,似水流年侧了头俯下身去听,“你过来躺过来,”包子拍拍他的膝盖,待他整个人也和他一样高度,“你抬头。”他说
似水流年闻言抬眼望向蓝天。
“我发现的秘密就是,今天的天还是很蓝。”
似水流年气得笑了一下,但躺下后一看发现还真是这样,入目的颜色如此单一又纯粹,大片天蓝泼洒进视网膜,身下的冻土坚硬可靠,不用再担心身无所依,身后的自然总是默默地承载着一切。
他侧头想说什么,措不及防撞进包子海蓝色,含笑的双眸,那是多么沉寂的颜色,像是方才的天蓝刹时间失去了阳光的亲昵,却仍然鲜明可鉴。
“这个秘密怎么样?”
“…现在不算,因为我也知道了。”
“那也还只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包子煞有其事地摇摇手指,“他们都不会抬头自己看,只有你看见了,不被镜头框住的天。”
“那里有秃鹫会俯冲下来捕食,这样你能看清它的眼睛——应该和你很像,很锋利的黄色,会很漂亮。”
似水流年问他哪能这么近看见猛禽,包子笑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越往上走可能越大。
但是换得沉默,包子疑感地侧头看他。
“我们走山下吧。”似水流年认真地说。
“为什么?”包子问,然后夸张地指了指自己,“不会是为了我吧?”
似水流年点头,包子只能发出一声尴尬的“哇——”
“我不要紧的。”包子说,忽视了似水流年蹙起的眉头,他伸手企图抚平,“我死掉又和你没有关系。”
似水流年呼吸一滞。
什么叫没关系——他们还真认识不到一个月;凭什么和他无关——扯到刑事就还真不关他事;为什么和他无关——那是他自己三令五申要上山;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每一个问题都能被他仅有的理智回应,他一时间居然真的哑口无言。
9.
这是死亡的旅行
这是生命的最后一次高歌
所以不能出差错
不能延迟
不能等待
包子望着远处的山脊发愣———到底最近的山峰在哪里?自己能撑到哪一座山?到底会在哪一座山麓里倒下?死之前能不能看见天空呢?能不能直面一次,穿透云端的,最近的阳光呢?秃鹫可不可以吃掉我的尸体呢?
太阳只有正午才会在头顶展露真容,清晨只能看见橙色金光勾勒山脉的轮廓,暗无天日的黎明根本上与黑暗没有差别。
他在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一朵小花。
他想看格桑花。
想看藏羚羊
想看手腕鲜血奔流,在这里形成名为腐烂生命的第四江的源头。
他默默拉了拉袖口,小心翼翼地把年少时留下的伤痕遮挡起来。
他的头靠在玻璃上,被似水流年笑骂也不知道颠地疼
包子不置可否,靠回了靠枕上眯起眼,看着反光镜下悬挂着“一路平安”的平安符。
神使鬼差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感受精细刺绣在指腹留下的烙印。
被装在维生素c瓶子里的特效药随着颠簸晃动着,沙沙作响。
就像沙锤一样击打出苟延残喘的孤独旋律。
包子下意识抚摸着瓶身。
垂着眼,注意到似水流年手臂上鼓起的青筋。
他突然很庆幸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活着。
那么应该不缺我一个。
他也这样想着。
几乎一闭眼就是病房里苍白无力的阳光、封闭的窗帘、滴滴作响的仪器和冰冷刺骨的留置针。
还有怎么流都没有尽头的血。
第一次总是即生涩又兴奋地好奇。
这个感受对人类的每一个第一次都适用。
被反复摩挲擦抹到雪亮的刀尖没入单薄的腕。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可以被捅穿。
脆弱敏感的手腕神经更是揪了心的发痛,方才刀刃上因热气凝成的水滴一同被捅进肉里重复冰冷,酸麻的痛感啃噬着伤口的边沿。
急促地呼吸着,手指疼到痉挛发抖无法握紧刀把让刀尖按原路返回。
不知用了多大毅力把刀拔出来,在手腕上胡乱划了几道白痕,只是一瞬间那白色破皮处就溢出了血———在模糊的视线里诡异地融入了青色的血管和惨白的皮肤,像是暧昧少女漫画里象征着青□□情的红线,几乎是执着地缠住了自己;就像伊甸园里死死缠绕禁果的蛇。
虽然远远比不上中间那一道贯穿伤口,但也算是过了瘾。
血大量的,近乎喷溅出来,溅到包子脸上,病服上,他的衣领又被弄脏了,包子不悦地皱皱眉,不过无所谓,反正本来就有很多血没洗干净。
不知是热气氲的,还是失血过多,他感觉头脑有些发昏,不过无论是哪一者,他的目的都快达成了,
想到可以逃离这潮湿干苦的病房,他便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看着白色大褂从衣摆到胸前的圆珠笔,从前高高挂起的输液瓶他现在一伸手就能摘下,父母的关心却从未改变,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从没能离开这间纯白色的天堂。
他死里逃生过几次,在抢救室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听见的紧促的仪器声响,混着父母关切的哭喊和血液一起溜进身体再咳出来,进垃圾桶里。
总归没有死。配型失败居然还能活下来。
于是他一度幼稚地以为自己也是大难不死的男孩。
可惜他没有魔杖,他也没有什么仙女教母,他也走不出这里,他连那个神奇的站台也没有见过,却坚信它存在。
他对自己的病清楚的不得了,他会偷偷翻阅有关自己的所有报告单和资料,藏起来不让父母看。
毫不在意的对着边上完好的皮肤手上用了劲插进第二刀,银刃捅穿了纤薄的手腕,刀尖滴流下赤红的液滴,像是医院的红十字化开,而他咬着牙割烂了裸露在空气中的青筋,腕间的血管与肌理被他用刀尖搅的血肉模糊,他好想要彻底毁坏自己和医院,和这片与生死息息相关之地的信物。
血是不会从手腕流干的,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愣愣地,后知后觉。
眼角也后知后觉淌下透明的血。
凝固了变成保护他骨髓的玻璃容器。
他站起身,刀子从失血无力的手中掉落,回到零星的血泊里,玩心大起,学着电视里踩水坑的孩子们,一步一步踩进血里。
腿软脚滑跌坐在地上。
他张张嘴,苦笑。
然后咬着唇,安静地哭了。
他去医院角落的图书室。
看见西藏灿烂的云霞燃烧在山巅,翩翩的风吹过草原催生出留恋的蝴蝶,白云弥漫在蓝天的澄澈里,一点一点堵塞他的呼吸,散漫在他促狭的气管,让他在喉管抓挠出血淋淋的抓痕。
他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去西藏。
他要死在西藏。
他拔掉留置针任由刺痛感蔓延在手背。
他靠着铁灰色的窗檐,伸长了手好想去够窗外的枝条,让手背上的血滴落在树根的土壤。
秋天的风像是从月亮上吹来的,冰冷恬淡。
他贪心地张大嘴,想要把月光吃进心里。
然后被人拉着脚踝拽回病房里。
父亲冰冷的怀抱禁锢住他,名为亲情的镣铐永远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打破了短暂的、迷乱的幻想。
他欲盖弥彰地撇开刀又用衣袖遮住伤口——血就像暧昧的心意一样怎么都藏不住,染湿了蓝白色的衣袖。
他一直看不清,雾霾就像是蒙在他的眼睛上,他伸出手像个盲人一样想要探索眼前的一切。
他这次决定迈出步伐,不再摸索。
他连西藏都没见过,只知道那是地图上大大的一片粉红色,他从没有亲口呼吸过西藏稀薄苦涩的空气,没见过西藏山峦之间的白雪,却坚信那是他最终的墓地。
他要用秃鹫的翅膀去跳楼。
8.
卡车在可可西里抛锚时,一群藏羚羊从荒原掠过。
包子蹲在路边呕吐,秽物里漂浮着几粒未消化的抗凝血药,像青藏线沿途的玛尼堆。
他想起医生说的"骨髓增生异常",那些叛逆的细胞此刻正在他骨盆里搭建违章建筑,如同公路两旁不断滋生的道班房。
那天他遇到了似水流年。
长发青年拍拍他的肩膀,咬着烟给他顺手递了张纸巾。
目光却望向远处的藏青色山峦。
包子也顺着看过去———念青唐古拉山。
于他像是太遥远的梦境。
包子数着静脉滴注的节奏:像融化的冰,顺塑料管道滑入血管。
天花板上的霉斑渐渐长出祁连山脉的轮廓,他看见卡车翻越垭口,仪表盘上的发动机故障灯红得像血红蛋白警报。
他抬起手臂,压住酸涩的眼皮。
带来压抑的黑。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连医疗室冰冷稀薄的空气都甘之如饴。
黎明前的然乌湖泛着冷光。
包子把最后半片特效药压在舌下,药片甜得像是偷尝过的婚礼喜糖。
借着清冷色月光,他偷窥着驾驶座上的似水流年,贪婪地吮吸他身上的,生命的气息。
“没睡啊?你来开一会儿来。”
似水流年侧头对上他的目光,仰下巴指了指方向盘。
“我没驾照,你要是想被扣押车就让我来。”
包子咬着棒棒糖已经被含到泡皱了的纸棒笑,连索然无味的纸也泛起点点甜味。
7.
导航显示距离拉萨还有四百公里,而他的细胞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凋亡——也许恰好是朝圣者磕长头的时间。
他希望虔诚的朝圣者为万物祈福的福念可以不算上自己的份。
爸爸妈妈,千万不用替我祈福了吧。
一天又一天,海拔越来越高呼吸越来越困难,到底怎么样才能分辨这是高原反应还是我稀薄的生命。
布达拉宫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时,太阳已经落回山顶赴约。
似水流年拗不过他,打开了副驾驶一半的车窗。
风裹挟着诵经声灌进驾驶室,把他单薄的卫衣吹成透明的气囊。
6.
车到半山腰,他们在一处停歇点停车,似水流年打开引擎盖准备加点防冻液。
包子留在车内,看着大大的引擎盖挡住了挡风玻璃,黑沉沉的红灰像刚出发时候的乌云,可是今天明明是晴天,他想下车看看蓝天,看看本该属于今天的太阳,
他听见似水流年叮叮当当修理的敲击声,听见锐利的鸟鸣,听见吉普车驶过的引擎声,听见车里滋滋的电台,听见呼啸的风。
是呀
太阳本该属于今天,蓝天本该属于今天,小鸟属于今天,草原上自得的牧民和牛羊都是今天的拼图。
他掩起手心的血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自嘲地笑了:原来自己是今天多余的碎片。
5.
似水流年用手臂抹了把汗,避开手上脏兮兮的油污,防冻液已经添好了,他顺便检查了其他组件,这辆车应该也喜欢这次旅行,争气地没有出大问题。
他擦了擦手,合上车前盖,准备去副驾驶把人叫醒吃午饭。
他敲了敲车窗,没反应。“包子?不喝酒是吧给你带了一听苏打水,闷一天了出来聊会儿?”
一拉开副驾驶,包子整个人失去支撑歪斜着倒在他身上
似水流年一手拿着苏打水一手慌忙借助大腿抵住他,“卧槽了睡眠质量这么好,睡不死你…”
接住人身体的刹那心跳陡然加快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下,很瘦、完全是病态的消瘦,但这不是让他震惊的原因———他摸不到包子的呼吸起伏。
几乎是把人猛地按在椅背上,伸出颤抖的双指去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
4.
似水流年扛着这具身体,让他想起自己像是刑侦片里搬运尸体的凶手,他把包子放在草地上,自己靠着他躺下,就像四天前他们躺在草地那样。
这里的泥土有一些潮湿,但他并不在意。
他抬起头,苍穹是那种被洗练过亿万年的蓝,沉静地压下来,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听见它古老的脉搏,云絮被高原的风撕扯成飞扬的经幡,撕扯成耀眼的白。
现在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了。
3.
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是那些被看见的瞬间,就像这片永远湛蓝的天空,它不在乎被谁仰望,因为仰望本身就是全部意义。
包子根本不在乎他自己能活多久,他从病房里逃出来的那一刻才算新生,他的寿命是三个月零五天。
视线尽头,雪山以永恒的沉默横亘于天空大地之间,峰顶的积云是自然遗落的冠冕,终年不化的雪,在日光下燃烧着寒冷的火焰。
五彩经幡在每一处垭口、每一座帐房周围猎猎作响,蓝的是天,白的是云,红的是火,绿的是水,黄的是土地——风每吹动一次,就把经文诵读一遍,祝福便弥漫在稀薄的空气里。
在这里,灵魂是自由的,像鹰一样。
2.
尖唳的鸣啸撕裂了蓝色的锦帛。
它收拢双翼,化作一道垂直落下的、凝固的黑色闪电,锐利的黄,俯冲下来,和似水流年对上目光,他看见了。
包子口中,和他相像的色彩,像是一对淬火的琥珀。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那眼神里没有人间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片洪荒般的漠然,只有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冰冷如雪山顶的岩石。这片土地的美丽与它的残酷,同根同源;这里的崇高与这里的死亡,从来都是并辔而行。
它们即将执行一项天职——将血肉之躯彻底还给自然,完成生命最后、也最彻底的布施。
似水流年在秃鹫比肩到车顶高度时才如梦初醒,拎着包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气管被冷风割得生疼。呼吸不再是一种自主的行为,它变成了一种不受控制的、嘶哑的哮喘。
平原上那种力量感消失了,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大腿肌肉在发出酸胀的抗议,仿佛肌肉纤维正在一根根断裂,膝盖发软,脚踝变得僵硬,他能清晰地听到太阳穴和耳膜里传来的“咚咚”声,那声音又快又重,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它已经不是在输送血液,而是在用尽全力捶打、挤压,试图将那些携带着少量氧气的血液,泵送到即将罢工的四肢和一片空白的大脑。
他手忙脚乱地把包子塞进车里,自己坐进驾驶座,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喘息里带着铁锈的腥气,一种沉闷的、压迫性的疼痛开始在前额和太阳穴蔓延,视线边缘出现闪烁的黑点,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草甸开始轻微地摇晃、旋转。
恶心感从胃部升起,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你自己那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感知。
但他的身体,却用最直接、最残酷的生理反应,将他牢牢地钉回地面,无情地他在这片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上,人类是何等的渺小与脆弱。
似水流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包子和他说苍鹰啊圣湖啊什么的他一开始都当耳旁风,又觉得这人咋迷信成这样。
死之后才意识到吧,包子也是无神论。
包子某天晚上望着星空和他说的,想被老鹰吃掉,想去山顶死掉,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呢。
可他的呼吸真正暂停时,扛起他,柔软腹部抵在他的肩膀,他有时候也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他又不禁想象这片柔软会怎样被猛禽尖利的喙撕扯,被啃食直到血肉模糊。
不是已经死了吗?
包子已经不怕痛了。
似水流年自嘲地笑,然后质问自己:你怎么还是犹豫了?
你说的自由要以这种方式取得了吗?你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随着鹰和飓风开始全新的旅行了吗?
你自由了吗?
你解脱了吗?
那我呢?
1.
系上安全带,停顿了一下,附身先去给副驾驶的人先扣上,他捋了捋中央后视镜下一路平安的刺绣符,迎着暮夏金灿灿的太阳,踩下油门。
“喂,坐稳啊,带你去山顶看看。”
亮红色越野车滑入白雪皑皑的山野,雪白宫墙下血气的铁锈味钻进鼻腔,千万冤魂的哭叫缠绕进云端,把云彩也染成血红色。
五色经幡在海拔五千米处为他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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