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过去的故事

在1987年的秋天即将结束时,我和里苏特去镇上送货到书店,是一位店长老奶奶要求定做的书柜,她在看过我做的木偶后很喜欢,还订购了一批当装饰品。

我会开车,乡下才不管什么没到年龄不要碰车,姐姐教我开车的时候她都只有17岁,我当时也才10岁,里苏特也一起学了。

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很忙,虽然我能开车把书柜送过去,想只靠自己的力气搬动组装就很困难了,尽管同龄人中很少有比我更会干活的,力气还不够大也是现实。

于是里苏特和我一起去,他那天后向我承诺将来一定会和我结婚,明明还没长大就已经很有大人的风范了,他已经在学着怎么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让我觉得他值得依靠。

我告诉他在我看来他和以前区别不大,他会感到疑惑,疑心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吗?他这么问我,他该怎么做我才会觉得好呢?

我喜欢他那样的神情,他的眼睛里只有我,继续让他困惑我不忍心,年轻的恋人依偎着彼此,让他知道他一直很可靠。

我知道他一向说到做到,他就是那种习惯做出保证用行动践行的实干派,他不会城里人那套花言巧语,但不代表他是闷葫芦,他很会表达感情,从不让人自顾自猜测陷入不安。

我喜欢他,我相信他。

店长奶奶很意外是我们两个未成年人来送货,我向她表明尽管我们年龄不大,但绝对可靠,并用熟练的组装技术得到了认可。

因为家里没人,我看着店里还没摆放好的藏书突然有些心动,我喜欢读故事,乡下的教堂里神父会教给我们一些知识,我总是第一个掌握的孩子。

店长奶奶同意了我的请求,她说她随时欢迎热爱知识的孩子光临,里苏特也陪着我。

我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除了青草地橄榄园和天空大海还有如此丰富的知识,不是圣经里赐福与赎罪的故事,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全新世界,那就是能让我心中的不满足得到满足的养分。我几乎是如痴如醉的仿佛浸泡在深海里汲取新事物,几乎忘了时间,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里苏特提醒我该回去了,我只好恋恋不舍的归还书本,值得高兴的是店长奶奶告诉我期待我继续过来,她还干脆把那本没看完的书借给我阅读,只要准时归还。

回去的路上我难得没有说话,我感觉我的灵魂还在回味,我遇到了比做木匠工作更有趣的事情,那是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那天的晚饭里苏特在我家吃,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洗碗我擦桌子,太阳在卡塔尼亚不会很早落下,我们用肉眼能看到不远处的埃特纳火山。

这座火山曾多次摧毁此地的文明,也多次重新哺育文明,肥沃的火山灰是植被得以生长和人类得以延续的根基,它带来死亡,也带来新生。

我们都是大自然孕育的孩子,我沉默的注视着远方,发觉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夕阳倾泻在里苏特身上,他缓缓靠近了我,让我的目光回到他脸上。

里苏特突然对我说,去读书吧,约兰。

他没有给我立刻回答的时间,他说我很有才能,我不应该一直停留在偏僻的乡下,我应该去市里读初中和高中,我一定会取得好成绩,我绝对可以考上大学,他是那么认真,确信我能做到。

差不多的话我姐姐也对我说过,她年龄更大,想的更多,姐姐在第一次听我六岁向她讲述我刚读的圣经时就露出了这种表情,但她更遗憾,她那时刚决定不去读初中了。

她说,约兰,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如果有钱一切都不会是这样,彼时的我懵懵懂懂,姐姐最后也只是摸摸我的脑袋让我玩去吧,我回去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她把她的小学课本留给了我,她学习不差的。

里苏特也这么说了,这一刻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我又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的心脏疯狂跳动,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我几乎能想象到我的人生不仅仅只有柠檬橙子和橄榄,我也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我、说不定我会去到书里和游客们所描绘讲述的世界,广阔的未来同样属于我。

可我想起了我的家人,我最大的哥哥没有读过一天书,他四五岁就在帮着父母干活,我出生时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我的二姐姐读过小学,她在即将升入初中时放弃了读书,她也回家干活了。

我比他们更幸运,我正在念中学,尽管那只是一个很简陋的中学,父母在收到我的成绩单后什么也没说,掺杂着太多复杂情绪的喜悦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本来我应该像姐姐一样早就回家的,但我没有,我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偏爱。

然而这样的特殊能持续多久呢?我们都默认最多读完初中我还是得回来。有些事情恰到好处最好,不宜多想。

里苏特的话再次让我产生期待,可在我为难的扣手指时,我感受到自己粗粝的指腹,思维一下子就被拉回现实里,那是劳作留下的痕迹,我没见过我身边有哪个女人拥有一双漂亮的手,摆在我眼前的不是对未来的畅想,而是必须努力才能维持温饱的现实。

“可是我没有钱读书啊,家里还需要我帮忙才行。”

我沉默片刻后只能这么说,就算是孩子也知道钱有多重要。如果我真的去市里读书那一天下来几乎不会有时间放在家里的店铺上,我做的手工艺品也是家庭中重要的收入来源,而且也没有更多钱供我读大学。

这就是现实,我没有埋怨过,因为我现在拥有的远远比我的父母兄姐多。

里苏特那双奇特的眼睛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有他的考量,他轻声说出的话语在我心上敲起强烈的激荡。

“我会赚钱,约兰,你会有钱读书的。”

他是比起语言更愿意用行动表达的人,可是承诺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偏偏我知道他从不说谎,他真的会背负起我人生的重量。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渴望,我没有拒绝他,我太想得到不一样的走向,以至于我恨不得爸爸妈妈快点回来,我要跟他们说,我很聪明,让我继续读书吧,我会从现在开始更加用心的学习,我会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我不会让花在我身上的钱变成浪费。

说起来我们的村上有小学,由于人太少干脆不分年龄混在一起读书,大部分孩子来个两三天就再也不来了,我和里苏特的坚持才显得如此罕见,只是他没去初中了。

而且说是学校,这里更像是一个用来在家长忙碌时暂时收容孩子的场所,我们很少上课,学的也是圣经,老师就是神父,他同时是校长,总给我们讲一些古老的故事,午饭后带我们进行祷告。

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我第一次读完圣经就能够完整的复述出来,不管多么晦涩难懂的文字和故事我都能很快理解,我没有为此过于骄傲,因为我已经明白意义不大。

乡下的孩子没有淑女绅士这个概念,我们都是野蛮的,我的手因为总是打磨木材而格外粗糙,掌心的茧子保护我不会轻易被割伤,我不觉得这样的手难看,那可是我拥有一门技术的象征。

我喜欢当木匠,我做的木艺品很受顾客的喜欢,本来母亲想要买下我的第一个作品,但她不知道我真正意义上的开刃作早就和里苏特互相交换了。

我知道我真正不满足的是什么,那些简单的知识我早就已经学会,学校能教给我的太少了,神父也是这么说的,他看我的眼神带着遗憾,我姐姐对我也是这么遗憾,因为一个偏僻的乡村无法供养我,或许我会离开,更大可能则是留下,直到我变得平庸,平庸到再也不会回忆曾经的才能。

但是现在一切将会改变,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向爸爸妈妈讲述我的心愿,成绩单已经证明了我确实有可以继续读书的才能,他们也是出于一种期待才没让我回家。

我的哥哥知道以后沉思了片刻,他和嫂嫂商量好后都对我表示支持,让我不要担心学费,姐姐直接把自己攒的钱取出一部分交给我,她比我想象的更高兴,准确来说所有家人都比我想象中的更高兴,就好像一直在等待我提出请求,他们的孩子任性时并不会被指责。

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期望,以及那说不清楚的遗憾,如果有一个孩子能够有一条不同于木匠的路,他们都愿意我去走。

爸爸妈妈比我更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脑袋,他们的面容因为常年劳作而尤其疲劳,那是过往的贫穷深深雕刻出的印迹,比雕刻木偶更轻易。

我是狡猾的,爸爸妈妈本来就为哥哥姐姐没法读书而愧疚,我知道在现在,虽然家里经济上还算过得去,但要全力供养一个学生就会产生负担,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读书,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代价就是他们会更辛苦一点。

我的家人们在知道里苏特也会赚钱供我上学时很诧异,他们都觉得我将来会和他结婚,因此即便不舍得还是允许我们交往,他有着大家都认同的好品格和担当。

不管里苏特是否把他自己当做大人,在真正的大人眼里他就只是孩子,和我一样的孩子,他还是需要被照顾的年纪。

那一天里苏特的堂兄堂嫂和我的爸爸妈妈谈了很久,我们都只能待在外面等待大人商议的结果。

结果是可以,但是里苏特也会和我一起读书,等他初中毕业再去成为一个能够供养未婚妻的男人吧,小孩子就不要说那么沉重的话了。

我很高兴,抱着里苏特蹦蹦跳跳,惊喜到忍不住尖叫唱歌,他也是,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都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声了,哪怕大人还在看着。

年长的人们温和的注视着我们,似乎要从年轻人身上看到那个令人向往的可能性。

*

市区的初中很不一样,我顺利通过入学审查考试,还顺带辅导了里苏特,他头脑灵活,只是很少花时间在学习上,他比我更忙一点。

联系市里的初中还是神父帮忙的,他也乐于看到我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他总认为泯然众人太过可惜,但凡有一点可能就不该放弃。

我每天都很兴奋,在学习上有用不完的精力,任何知识我都能快速的理解,我学得比谁都好,老师说我是个天才。偶尔也有同学议论我一个乡下人为什么会学这么快,实际上他们没那么关注我,反倒是我和里苏特同进同出更有话题度,说我们是一对乡下来的情侣。

十几岁的年纪本来就在激素水平很高的时期,所有带有粉红泡泡的事情都比课堂更有趣。

那些不算过分的恶意我都没空搭理,因为毫无意义!我不必浪费时间和他们打交道,我能读书,有里苏特在,家人支持我们,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事吗?

上天总是眷顾我们的,一切都在变好,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回家以后我不会完全埋头在学习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依然会偷偷雕刻木偶和打磨小件家具,我不能理所当然的接受家人供养从此什么也不做。

里苏特回家就要带孩子,他的家人同样比以前更忙,得到我家人的认可后他们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生活是辛苦的,好在我们能看到希望。

里苏特的小侄子快四岁了,小小一个软乎乎的,他特别乖巧懂事,尤其亲近里苏特,小朋友已经能把话说得很清楚,还问我什么时候和他叔叔结婚,哪个大人教他的?我和里苏特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回避问题。

大概是成年后吧,现在说结婚还太早,我知道我会嫁给他,他知道他会娶我。

课本还摆在我的桌子上,里苏特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给他的侄子讲故事,窗外的天空晴朗旷远,刚摘的橄榄咬一口清爽又提神,我想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也会是这样的吧,对我来说这就是幸福的具象化。

升上初二的时候我长高了很多,而里苏特比很多成年男人还要高大了,唯独身躯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特质,他不瘦弱,说他是男子汉完全不作假。

比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越来越优秀的成绩才让我喜悦,村里人对于我一个木匠的女儿跑去读书的质疑消失不见,他们同样惊奇于一个在泥土地和山林间打滚奔跑的女孩会变得体面又文明。

在一个从未有变化的地方,特殊就意味着不合群,也意味着希望。

里苏特每个月都会把干活赚到的钱给我买资料,只靠学校还不够,他坚定的认为我需要更多更好的东西,接触到的世界越大,我们就越清楚自己还是很渺小的。

我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很固执的人,即使我告诉他目前钱还够用也不能拦住他更努力的在空余时间工作,他说他会赚钱给我不是开玩笑的,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有时候我也发现里苏特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是那种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大男子主义,而是他觉得他作为男人就应该为重要的人付出更多去养家,他不愿意让我操心读书之外的事,他语重心长的安慰我什么也不要担心的时候真的就像我爸爸妈妈一样,我怀疑他既把我当恋人,也把我当女儿。

成为初中生后的暑假我就不像以前那样天天打工兼职帮工了,姐姐坚决反对我去店里帮忙,还嘱托里苏特看好我,既然决定要成为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就拿出全部努力去证明。

我的可能性就是姐姐的可能性,她期盼我走上和她不同的道路,她不允许我重复木匠女儿的人生,她想在我身上看到或许也曾属于她的未来。

可是灾祸来临时从来没有预兆,我们的初二还未结束时发生了谁也没能预料到的事故。

里苏特的侄子被酒驾司机撞死了,超速,在乡间道路飙车。

他的堂嫂几乎哭到要晕过去,他的堂兄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安抚妻子,一个稚嫩可爱的小生命永远沉睡在棺木中,被埋进黑暗,他才四岁。

我呆呆的站在教堂,眼中全是缝补过依然难以掩饰可怖伤痕的孩子的尸体。

这太突然了,我无法置信。

更糟糕的是我们得知那个司机大概率只会被判处几年监狱服刑,四年而已,一个无辜的生命只需要四年就能偿还吗?

我看着精神气几乎被抽离的涅罗夫妻,谁也没法接受这个现实,无论如何他们的孩子都不能回来了,而普通的铁匠根本没有办法去为这种不公抗争。

开庭当天是我和里苏特去的,那可能就是一切不幸的首章,我们见识到了从未接触过的无耻和卑鄙做派。

法律不公平,司法不公平,警察不公平,杀人者毫无愧疚之心,他为自己即将被判刑而不满,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对被他害死的孩子表示歉意。

为什么?我知道我这个问题就像我的童年一样近乎无解,因为世界就这么残酷,连太阳都不会照耀每一个角落,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得无能为力的接受?

我要去改变这些不公,我心中确认了我将来一定要去做的事。

里苏特也很让我担心,他的侄子可以说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也算是他带大的,如同真正的兄弟。

我每次回忆起法庭上他那仇恨的目光就无比心惊,那时我只能按住他的手,我害怕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涅罗家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了。

从那天起里苏特不再去学校,他的堂嫂从儿子死后就一蹶不振,还生了一场重病,痛苦和忧郁把这个还很年轻的女人压垮了,没有人舍得苛责失去孩子的父母。

他想减轻堂兄家的负担,他就是那么看重责任的人,他不会逃避任何事。

强烈的不安让我夜不能寐,我总是想起他那时的眼神,仿佛他也被带走一半灵魂。

里苏特还是照常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他比以前投入更多注意力用来保护我,他害怕我也受到伤害,我能意识到,所以一在校门外看到他就迫不及待跑向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乡下大家表达感情都很含蓄,爸爸妈妈很爱我最多只会摸摸我的脑袋,哥哥姐姐敲我额头既是亲近也是警告,恋人们约会坐在一起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

我偏要直接明了的表达我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就要坦诚告诉他,我每天都会把我在学校遇到的事分享给他,大多是新学了什么,还会把他以前很擅长的科目知识做好笔记给他,哪怕不去上学里苏特也可以学到一点,他之前对理科很有兴趣。

学习之外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我没有别的朋友,同学对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好意,出身乡下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我不会主动搭话,我把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既不时髦也不融入集体。

里苏特总是会认真的倾听,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很温柔,为我的成绩感到骄傲。

可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里苏特的手上有被高温烫出来的血泡,而我因为这几年很少接触木工,手上的茧子渐渐变成写字留下的那一点。

慢慢的,里苏特不怎么看笔记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让我不要为他的事操心,我需要把时间放到自己的身上,而他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他的态度是那么认真,真心认为他会耽误我的时间,我想生气,但我怎么能对他生气,正是因为我们对待彼此都是真心的,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里苏特怕我多想,他安慰我他已经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了,他不觉得成为铁匠是一种不幸。可他不希望我成为木匠,我的人生必然不同于他。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里苏特变得更加安静,他以前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不管是和大人交谈还是和我聊天都很有耐心,有问必答,会照顾我们的情绪。

我想哭,不明缘由的想哭,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在变大,不管多么努力想要维持,我最害怕的是我们都在默许这种差距扩大,难道有一天我会彻底和里苏特因为无奈分开吗?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

里苏特当时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的要帮我擦眼泪,我本来该打趣他难得的失措,我应该擦掉眼泪再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但我死死抱着他,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我更加难过,为什么他离我这么近,我却不可控制的在恐惧失去呢?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对吗?”

我埋在他怀里,试图用言语和心跳声去确认他是否还爱我,他是否将来也会爱我。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想远离我?里兹?为什么?”

我年轻的男孩轻轻吻着我的额头,眼睛,脸颊,唇角,呼吸交融在一起才肯稍微松开我一点。

“约兰,我向你起誓,我的心中永远只有你,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会爱你,我绝不希望让你难过。”

他的声音很沉静,像他一样给人信赖感,他不会对我说谎。

我应该感到安心的,可我的心就像多年前一样仍旧不知足,我应该相信他,我爱他。

*

15岁时我顺利考入市区最好的高中,老家所有人都为我高兴,一个不可能似乎要变成真正的可能了。连里苏特的堂嫂都来我家送了我一条她亲手编织的围巾,她的手艺很好,她做的针织制品比大部分商店出售的商品还漂亮暖和。

和我嫂嫂差不多年龄的女人轻柔的为我围上试戴,她看我的目光像隔着眼泪蒸发的雾气,她提到里苏特,但很快止住话头。

我其实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对里苏特感到抱歉,那个孩子撑起了涅罗家一半的责任,没能再去上学,他本来可以像我一样的,还有她的儿子,如果能长大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我拥抱了这个比我年长的女人,小时候她比我高,比我结实,现在被我抱着却非常瘦弱。

生活还在继续,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市里的冬天更冷,学校也更远,我得住宿在学校,不然开支更大,同时能见到里苏特的时间就变少很多。

我们谁也不会停下脚步,已经走到这里了,继续前进才不会辜负期待。

我见到了更广大的世界,我发现我以前害怕和里苏特分开是太幼稚了,我还是喜欢他,我爱他,彼此的心相连着,就不必为距离感到恐惧,信赖也是必须给予对方的品质。

我们保持着稳定的恋爱关系,每个月的假期都会回家。

我和里苏特在童年时常玩耍的茵草坡上看天空,我们看过无数次的天空依然澄澈明净。他很累,毕竟铁匠铺的工作真的很忙很辛苦,还要兼职攒钱给我买课外资料。而且他觉得我长大了也应该有一些年轻女孩们都有的东西,漂亮的发卡,合脚的皮鞋,好用的钢笔,就像怕迟一点我就收不到。

我没跟他说我也在做兼职,因为他肯定不赞成,我让他枕在我的腿上休息,故乡的风依然吹拂着它的孩子们,流动的云还会回来,草叶的清香与吹动时的窣窣声是安眠曲。

太阳偏移落下,清晨如期而至。

回到学校我就继续读书,同龄的女孩子们商量着周末去哪里玩,男生们走着走着就空气投篮,食堂的阿姨叔叔们议论着有个杀人犯逃狱了还没找到,警察都是一群没用的税金小偷,然后在学生们来吃饭时打上满满一大勺。他们是真的很热心,但食堂的菜也是真的不好吃。

我依然不关注外界,也不交朋友,值得一提的是比预计的早一年完成高中课程去参加大学考试。

只是在我即将成年时里苏特还没有提起求婚的事,他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还不告诉我在做什么,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的。

暂且冲散我疑虑的是我收到了心仪的博洛尼亚大学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我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用尖叫表达喜悦了,但还是没忍住激动的围着爸爸妈妈转圈,哥哥姐姐尤其为我高兴。

他们决定在我生日那天给我举办升学宴,里苏特比我大一点,两个月前就成年了,那天我特意请假回来看他,结果他还有点生气,但我知道他其实很开心,我们可不能错过彼此最重要的节点。

我超级期待里苏特的礼物,我想他会不会向我求婚呢?我一定会答应的。

幸福的泡沫让我对着他叽叽喳喳讲述对未来的期待,说着就跳起来让他抱着我转圈,揪着他的头发索取热意,我几乎眩晕在美好的未来中,因此错过了他的目光,也没能分辨出他的吻比平时更激烈。

我畅享着我的大学生活,我说我毕业后会去考法官,我要改变意大利司法的不公现状。里苏特给我梳理头发的动作在这句话说出口时顿住了,我太高兴了,没能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异常,也没发现那些宛如诀别的前奏。

我满心以为我将拥有一切。

我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里苏特没有准时回来,我很担心他。

……他回来了吗?我找到他了吗?雨好大,还是谁在哭?后来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我下意识不想回想,就好像有鬼被关在门后等着我打开,我才不要呢。

我把目光和注意力重新放到里苏特身上,我得看着他,不然他会不开心。

他在准备出门,明明是晚上,他都不用休息吗?我不放心只好一起跟着去,毕竟我们约定过永远在一起。

诶,说起来他那时有回答我永远在一起的誓言吗?算了不要紧,约定是不否认就生效的东西。

比起这些他成年后的打扮真的很奇怪,戴着末端装饰了金属球的兜帽,金属球上还刻着字母,那个毫无遮挡功能的X绑带上衣是什么呀!黑白条纹裤也是我无法理解的审美。

我记忆里的他可是个很朴素的青年,是啊,那时他还很年轻呢,长大以后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

里苏特穿行在夜幕中,谁也没看见他,也没人看见我。

我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因此我可以尽情的对他念叨,在落叶飘来时故意拨动方向让它落到他头上,他对这如同灵异事件的场景习以为常毫不惊讶。我还能以比他更高的视角看清前方,多有意思,以前都得他把我举到肩膀上才行。

他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这作息太不健康了,还好他还是讲究卫生的,公寓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没把我们的合照摆在客厅。没关系,这种小事我会原谅他。

里苏特没有打开房间的灯,他居然用凉水洗澡!还不穿上衣,就仗着年轻折腾吧,老了会得风湿的,我可不会照顾一个不爱惜身体的老头子。

“……约兰,你在吗?”

我年长的恋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才不要回应他呢。

“约兰。”

他笃定我会理他,好吧,他赢了,我可是很心软的人,舍不得让他失望。

“我在这里,里兹。”

我从黑暗中出现抱住他,搞不清是谁被冷得瑟缩了一下,里苏特紧紧束缚住我的腰腹不许我放开,脑袋贴在我胸口倾听已经不会发出跳动的心脏。我只好包容他了,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我一直在呢。

“今天为什么装作看不见我?”他闷闷的问我,并不接受我的解释。

哎,固执的人就是很难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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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nel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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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中国人相同,西西里人十分重视“根”的概念。他们的根深植于对家乡满怀的激情与热爱中:阴郁的暴雨云里时隐时现着易变的群山;盛开的柠檬和橘树林香气袭人;如茵草坡上,撒满片片雪绒般细小的野花。人们顽强地保持着历经变革沿袭下来的宗教传统,而一切西西里人传统的核心便是家庭观念。年轻人远走他乡,并不疏离家庭。他们认为,家庭成员应该亲密无间,哪怕不住在一起。单枪匹马行事的风格在西西里人看来是奇怪而不可思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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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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