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一家三口围坐火锅旁,笑语晏晏,暖意融融。
我将透明的掌心轻轻贴上冰冷的玻璃。记忆的碎片如潮水退去。我是谁?从何处来?
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情绪,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从心底最深处晕染开来,渗透进每一寸无形的魂体。指尖开始发麻,脚底似有寒冰凝结,皮肤仿佛覆盖了一层无形的霜雪。整个人如同被遗弃在永恒的冰窖深处。
拖着这具僵硬冰冷的虚影,我踽踽独行在路边。行人、宠物,构成流动的背景。我在街心喷泉旁的长椅上颓然坐下。面前人流如织。我将头颅深深埋入并不存在的膝间,用虚幻的双手死死捂住。
我不得不承认,那几乎将我逼疯的情绪,名为“孤独”。而另一种更隐秘、更持久的情绪,像一枚深埋在心尖的细刺,平时不察,一旦静默便隐隐作痛。它不会致命,却如潮汐般反复啃噬,伤口一次次被无声撕开,痛苦层层叠加,深不见底,令人恨不得彻底湮灭!
不远处,嬉戏的孩子准备散去。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再见啦!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爸爸妈妈要着急骂我了。”
我的手臂猛然一僵,缓缓从头上滑落。僵冷的身体似乎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热度。那根心尖的刺,骤然有了清晰的形状!
我慌忙起身,僵硬的腿脚几乎让我摔倒。这一次,我不再漫无目的地奔跑,也无心观赏沿途风景,只想登上任何一列驶向故土的列车。所幸文字的印记尚未磨灭,归家的路标尚能辨认。
记忆的碎片,如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渐渐清晰。扶着无形的把手下了车,站在熟悉的街口。周遭的砖瓦楼宇,初看带着一丝陌生的隔阂,旋即,汹涌的回忆便冲刷而来,将那层隔膜瞬间溶解。一切如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模样。仿佛昨日我还在此踟蹰,今日不过是旧地重游。
脚下的路面,水泥曾龟裂,又铺上沥青,沥青再破损……我已记不清它轮回了几遭,如今依旧坑洼。人行道已翻新,整齐的板砖铺就。两旁的墙壁新刷了白漆,洁净得晃眼。向右拐弯,这一段路却固执地保持着旧貌,连同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枝叶曾被呼啸而过的大车拦腰撞断,却倔强地一次次重生。
我循着生前的足迹,熟稔地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在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前停下虚无的脚步。踏上熟悉的楼梯,伫立在刻骨铭心的门前。习惯性地,想从虚空中摸出那把早已不存在的钥匙。
哦,忘了。我是鬼魂。穿过去便是。
室内暖意融融。炉火发出轻微的嗡鸣。电视的声音流淌着。厨房里有身影在锅碗瓢盆间忙碌;沙发上,一个身影正低头钩织着厚厚的棉鞋;另一个则陷在沙发里,对着手机屏幕激战正酣。
“别打了!快拿碗筷吃饭!”厨房的声音带着烟火气。
“哎呀,马上!最后一局!”沙发上的声音敷衍着。
“快点!饭还吃不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
碗筷叮当。电磁炉启动,红油汤底开始欢快地咕嘟冒泡。翠绿的白菜,金黄的土豆片,一盘鲜红的肉卷,相继投入沸腾的怀抱。
“这个还没熟透,吃旁边那个。”
“这个呢?”
“可以了。”
“冬天围着炉子吃火锅最舒服了,可惜你姐尝不到了……”
父亲悄悄倒了小半杯白酒,正要举杯。
“你还敢喝!”
“就半杯,真的,就这点……”父亲讪笑。
“当我瞎啊?倒回去点!”
我无声地靠近暖炉旁。无形的指尖仿佛感受到一丝暖意,僵冷的腿脚似乎也松动了些。心底那根顽固的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可我仍是鬼魂。他们看不见我,我亦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炉火很旺,但鬼魂,本不该感知冷暖。
那我此刻感受到的暖流,究竟是什么?
是家的温度。
何以为家?
是思念生根发芽的地方,是灵魂永远无法割舍的羁绊之所。
纵然我已化为虚无的游魂,他们心中,仍有我的位置。
这无形的暖意仿佛融化了魂体的冰壳。我想转过头,再看一眼那温暖的剪影。眼前的景象却骤然扭曲、碎裂,化作飞散的灰烟!耳边,清晰地传来压抑而破碎的呜咽声。一支沉默的队伍正缓缓走过。是谁家在举丧?
那哭声,如此肝肠寸断,如此虚弱无力,断断续续,停歇片刻,又被更深的悲恸撕裂开来。听着这声音,我的心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视野瞬间模糊,如同被苦涩的海水淹没。我挣扎着望去:一个曾挺直如今却微驼的背影,宽阔的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弯;一个瘦削的身影,乌发间骤然迸出无数刺目的银丝,曾经精心呵护的面容爬满深刻的沟壑;一个高大(何时竟长这么高了?)却微微颤抖的背影,仿佛正努力扛起猝然降临的重担。
目光艰难地聚焦。一双双红肿的眼,挣扎着望向一张冰冷的黑白相框,又触电般仓惶移开,不愿、不敢去面对那凝固的微笑。
我想拭去那碍眼的泪水,想抚平那眼底的血丝。可我只是一缕风,一片虚无。什么都做不了。
当鬼魂,原来也并非那么好。
我的“身体”穿透了他们。眼前的景象倏忽流转,又变回了那暖炉旁、火锅蒸腾的家常画面。
“锅里空了,再下点菜。”
一筷子碧绿的白菜,一筷子金黄的土豆,一筷子鲜嫩的肉片,再次投入沸腾的红汤。
我“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听着碗筷轻碰的声响,听着电视里传出的对白,唇角牵起一丝释然的微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稀薄、透明,如同晨曦中的薄雾,正被阳光温柔地、不可挽回地驱散。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没有天堂的圣歌,没有地狱的业火,没有永恒飘荡的孤魂野鬼。死了,便是彻底的寂灭。魂飞魄散,意识永眠。
……
我猛地从书桌上抬起头,额角压出了红痕。手机屏幕亮着,微信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给你寄的药收到了吧?记得按时吃,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天天盯着念叨……”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敲下一个字:
“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