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舒宁街市华灯初上,长月半挑。
我松了头发,下了楼。
这时候的下人们最拘谨忙碌,几乎每个人都低头行走。我想了想,父亲应当快到家了。
我刚将《Auld Lang Syne》(友谊地久天长)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整个人翩翩起舞起来,原地转圈圈,手舞足蹈。
嘴里哼着歌词,“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Should all acquaintance be forgot.And auld lang syne……”
蓦地,一阵掌声隆隆响起,我脚步一顿。
“三哥!”我望去,莞尔道。
三哥云启一身亚麻黄双排扣中山装,发光的大背头,眉目属他和母亲最像。笑起来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人畜无害又斯文。
不过,很快我注意到他身后的二哥钧之,黑色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才子气质的中分头,看上去就很老实腼腆,像极我记忆中的秋菊。
“二哥。”我弯弯眉眼,笑着同他打招呼。
二哥和大哥都有继承父志的想法,大哥在政府工作六年左右,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二哥则反之,起初在政府,然书呆子气十足,不擅长与人打机锋,跳槽去了交通兵监,更是一窍不通。最后,父亲无奈,将他安排到邮政局,当起了邮政局长的襄办。
“小妹。”二哥腼腆地摸着后脑勺,道。
“我昨日,同黄倚书见了一面,”三哥的眼睛开始放电,促狭对我说,“他到现在,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羡君,你怎么想?”
他此话一出,我发现连二哥都表情略有笑谑之色。
我撇撇嘴,从我上女中起,大嫂的胞弟黄倚书,就对我表明心意,写过一箱子的情书。
他们家也是世代簪缨,其父是燕京财政总长黄琮,其母前清宗室格格。碍于两家既为权贵,又为姻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写的情书我没扔,却压箱底,一个字都没仔细看过,也从没翻找过。
“哦。”我神情怏怏,回道,“上女中的时候,就回绝他很多次,他是失忆了吗?”
细说起来,黄倚书长得不差。和家里几个哥哥气质有些像,富贵人家的子女不论相貌如何,气质大抵都上佳。
黄倚书和其姊——我大嫂很像。一样细长和气的眉眼,一副好脾气相,嘴唇略有些厚,看上去就本分,从前他未表白前,我稍稍调侃他几句,脸红得极为失态,他意识到,更加窘然,脸也更红。
我同他打闹归打闹,不过是相熟的缘故。不代表我能接受他,成为我日后的爱人。
“有个待你言听计从的相公,还不好?”三哥推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作旧私塾老夫子的语声状。
“相公什么相公——”我不满道,“请注意言辞!1915年,你我尚是小童时,《滑稽时报》载《山会两地方言》一文中,就有提到‘夫妻曰老公老婆’。请莫要把那么low的名词,用在我身上!”
话音刚落,只见三哥朝二哥挤眉弄眼。
“难不成,三哥希望橘川玲奈小姐也对你言听计从?”我忿忿地问。
三哥果断摇头。
二哥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
“不过——”三哥见我望着他,仍目含柔色,“玲奈本就是性情温柔内敛的女子。”
我忍不住一记白眼给他。
三哥皱眉,说道,女孩子不要随便翻白眼,会被人家说没家教的。
哼!我不服气,又翻了一个。
别哼哼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你留着向他哼哼吧。三哥不怕死,接着道。
二哥一听“父亲”,面色一紧。劝道,玩笑要适可而止!
其实,在场众人没人需要二哥的劝告。
当西洋钟的时针转到‘7’。大门完全大开,一辆豪气的吉普车敞在大门外。一群军装的青年人在我父亲车后,他们除去举枪卸枪,便一动不动,面色庄重。
管家樊伯年纪早就不轻了,仍日复一日为我父亲开车门,关车门。
我每天见他在下人们面前威风八方,一到父亲这儿,全然不知‘威风’二字如何写。
人真要这么累么?我总忍不住好奇地问。
樊伯从没给我答案,如果神色如常不算答复的话。
是的。面前人群正中,最严肃的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就是我的父亲。他头戴规制的大檐帽,正中是金色五角星,帽子周围环绕金色嘉禾穗叶,黑漆皮、绿内里。革制的帽绊,表层覆盖平金,用金扣固定。母亲告诉过我,帽子是时下判断一个人最好的标准。
父亲穿在身上的公服的袖章,采用经典的矩形样式,边缘沿双行谷粒纹饰,中绣倒垂金色嘉禾。
我想,大哥和二哥,对官场如此追求,对父亲如此崇拜。一定有大半原因,在这通身辉煌的公服上。
父亲的脸是标准国字脸,时下对贵族俊男的一半要求,就在于是否有一张国字脸。父亲的浓眉大眼,高挺鼻梁,在他的子女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过,父亲的唇很薄。
我曾天真地问他,因为年纪大了,嘴唇就薄成这样吗?
父亲哈哈大笑,不是。天生的,从小就这样。
我不解,摸摸自己的唇,朋友们称它“樱桃唇”。人人都说我五官很英气又秀美,兼并父亲母亲的所有优点,眉眼和鼻子是父亲的英气,唯有这张古典的樱桃唇乃母亲的秀美。
父亲一到家,面对着我们仨。三人皆安静得不行,仿佛母亲在背后,举着粗大木棍,盯着我们不许乱讲话。
当然,疾言厉色的往往是父亲,护着我们的往往是母亲。
真不知道,方才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怎么来得。
待父亲一一考问过我们这半年来,所学所得所失所感。
很快,同父亲九分相像的大哥缓缓而来。
尔后,母亲、大嫂、二嫂、大姐,以及六岁斯文的阿珏,四岁调皮捣蛋的妙华,和将近两岁的英华。在仆人的簇拥下,次序见礼就座。
在这张西式浪漫风的深棕色大长桌,紫色的风铃木搭配西方白色烛台,每人的面前都摆放了西式餐具和中式餐具。
在我家,这样的混搭,属于随意的晚餐。如果是晚宴,断然不会中西餐具跑一块儿去。
我看着眼前新鲜的风铃木,感叹母亲是个惜花人。每当季节轮换,餐桌上会裁剪出不同的花。例如,春时的暗红郁金香、粉嫩的芍药;夏来的白蔷薇、白茉莉;秋日的橘色三角梅、黄色金盏花;冬季的紫色风铃木、深紫的角堇。
这是我家餐桌常见的搭配,不时会出现新花样。花如其人,每束修得精美优雅,令人看不清内里。母亲的花,像在弥补每个时令的空缺之处。
管家领着下人们,仔细餐桌上角角落落的食物。
安静用完餐,偌大的桌布面旁,我们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父亲母亲身上。
除了二姐二月份才放假,所有人家庭成员都到齐了。
“二姐还需一月才能归国。”母亲看着我们兄姐妹,满意地点点头,朝父亲笑道,“仲吉,你好好看看孩子们吧。”
父亲也笑了:“雁荷你操持家私和外面,我最放心不过。”
我和兄姐们都没取字,事实上,民国以来,包括这时期成长的一代人。西方文化不断涌入,取字渐渐淡出人们的脑海。
但在我父母那一代,西方文化的灌输仍在发展中,故而每人都有字。
互称字既是熟人间的敬称,又是体现亲切。
我们家是文明家庭,非传统旧式大家族。可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父亲母亲互称‘老公老婆’,但他们感情却甚好,多年从未有过争执。
或许,这就叫互敬互爱?这个词我不陌生,报纸里常有,但我观察英国的情侣、夫妻,没人像这两个词。
“呵噢!父亲母亲就莫相互客气了。”我看见二嫂目光闪了闪,大方活跃气氛道,“您二人,都是世上顶好的大家长!”
我和兄姐们不约而同地,略大声笑了笑。
正当我看着父亲母亲,没望彼此,只顾分别面对大家抿唇微笑时。
坐在二嫂和大姐中间的英华,妙华很像二哥,英华则像极二嫂。
“妈妈——”英华高声糯声糯气道,“什么叫、大、家长?”
满堂笑声琳琅,二嫂似乎观察父亲母亲的神色,便随英华去。
我睇凝英华和二嫂,一样的柳眉圆眼,此刻绽放着小童应有的无邪。不自禁,引帕掩口浅笑。
英华却不放过我,“小姑姑!你笑什么呀?”
“笑你笨!”不待我回答,作姊姊的妙华,率先一脸嫌弃地看着英华,“山神庙蓋耳房!”
大家一愣,旋即,笑声更甚。
我瞥见二嫂脸上的表情凝住少顷。尤其当她瞅见父亲目光深沉起来,便显得局促。不过,二嫂又瞟瞟母亲淡定的笑容,仿佛也神情一松。
“这种俚语是谁教她的?”父亲果然还是问了。
山神庙蓋耳房,有多事的意思。
二嫂脸一红,我心里失笑时,却听坐在我斜对面的二哥,双耳赤红,惶惶道:“是孩儿平常,无意在妙华面前提过。”
二嫂闻言,瞬间抬头,眼睛里满含怫然地看着二哥。我心里解读:她一定想说,你真没用,找的什么烂借口!
不过,在父亲魁梧高大的外表下,内里很是通情达理。
“孩儿?可别这么对我自称。”父亲淡定含笑,“我们是文明家庭,不可被旧礼教绊住。”
我们整个家庭都该庆幸,法国巴黎是浪漫之都。去那儿留学的人,也熏陶得一身风雅气息。又或许,父亲除去一个衿重严峻的‘总督’职务,本就是一个有诗情画意的文人雅士。
父亲的玩笑,使得气氛欢愉又轻松起来。我们一家子从畅谈古今,到时下社会多变的时局。讲得内容丰富多彩,连娴静的大嫂也说得目光一亮,语言魅力,不知遗传了谁人的基因,仿佛刻在我们家每人的骨子里。
西洋钟时针转到‘十’,大家方陆陆续续散去。
我心里存着事。
母亲从始至终,面色不改,笑容款款,只字未多提。
留学前,我以母亲的持重优雅而骄傲。自从去了英国读书,给我心里仅存的一丢丢传统思想,彻底拿去。
我开始,以母亲内敛寡言的个性而暗自担忧及反复思索。
你没听错,这时候我已发觉父母相处的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并非因为与众不同的夫妻关系,恰恰相反,因为这关系太流俗了。流俗得让我不相信,这是虞屹和廖堇的选择。
十足登配的姓名,超远距离的两颗心。待十八岁的我彻底领悟这一层面,还需很多年。
不知你能否有耐心听完,也不知我所剩的不多时间能否讲述完。一生很长,我这年纪,将细枝末节都回忆遍,这滋味可不算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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