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乐在心里悄悄承认。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指尖因为紧张和些许兴奋微微发凉:“那……我们开始?你就按昨天说的,随便坐,看看窗外,或者发呆,或者……我带了本杂志,你也可以看看。”
她指了指旁边座位上的一本艺术杂志,为他提供选择,希望能让他放松些。
顾南萧依言,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椅背,调整了一个相对放松的姿势。
他选择了望向窗外,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是窗外那片被窗框框起来的、流动的、无声的街景。
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将他深灰色的毛衣镀上一层柔光,他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个温暖而静谧的光晕里,与窗外冰冷的现实隔离开来。
这个画面,正是江以乐想要捕捉的——那种褪去防备的、真实的、带着一丝孤独和易碎感的宁静。
画笔在画布上沙沙作响,炭笔先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头部的倾斜角度,肩膀的线条,那略显冷硬却又在此刻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弧度,挺拔的鼻梁,微抿的唇线。
接着,她开始调色,铺陈大块的色调,背景是咖啡馆温暖的暗调,而他则是画面中最亮的、也是最复杂的主体。
起初,她还能保持着纯粹画者的客观与冷静,分析着光影在他脸上投下的明暗交界线,观察着他毛衣在光线下的细腻质感变化,专注于如何用色彩和笔触捕捉眼前这幅静谧美好的画面,像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但很快,这种客观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情感打破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毫无顾忌地、近距离地凝视他。
不再是课间偷瞥的仓促一眼,不再是画室里讨论画作时的公事公办,不再是雨中同行时的紧张尴尬。
此刻,他是她唯一的模特,是她笔下正在被细细描摹、用心感受的对象。
空气里,咖啡香、颜料松节油的气息、还有他身上那股很淡的、干净的像是雪松混着些许柑橘调的清冽味道,微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私密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与世隔绝的空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笔都带着心跳的节奏。
他的眉骨生得极高,眼窝因此而显得微陷,这让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种深邃甚至忧郁的感觉,像藏了很多故事。
鼻梁挺拔得像山脊,线条利落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嘴唇抿着的时候,唇线清晰而单薄,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但此刻放松下来,那天然的、微翘的唇角又柔和了这份冷硬。
他的好看,不是那种阳光灿烂、毫无阴霾的俊朗,而是沉静的、带着些许故事感和距离感的,像一本装帧精美却用复杂密码锁住的书籍,像深秋清晨笼罩着薄雾的、望不见底的湖,静谧之下,暗流涌动,引人探究,也让人心生怯意。
而她,正试图用画笔,去解读这本书,去窥探这片湖,去理解那暗流之下的真相。
咖啡馆里流淌的音乐换了一首,是沙哑慵懒的女声吟唱,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顾南萧起初身体有些僵硬,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几乎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阳光点亮的、俊美却紧绷的雕像。
但慢慢地,或许是被店内舒缓宁静的氛围感染,或许是被她专注而温柔、不带任何侵略性的注视所软化,他紧绷的肩线渐渐松弛下来。
他的目光偶尔会从窗外收回,状似无意地、极其快速地掠过正在作画的江以乐。
她画画的时候非常投入,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画布和眼前的模特。
握着画笔的手稳定有力,每一次落笔都带着一种沉静的自信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冬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笼罩着她,在她低垂的、如同蝶翼般浓密的长睫毛上跳跃,染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边,在她脸颊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绒毛上晕开柔和的光晕,她的鼻尖也因为专注,而微微泛着汗意。
她偶尔会因为调出一个满意的颜色、或者捕捉到一个微妙的神态而微微翘起嘴角,那瞬间的笑容,干净而满足,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他无法忽视的、陌生的涟漪。
他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眼前的景象,安静,美好,不真实得像一幅活过来的、雷诺阿笔下的温暖画作,色彩饱满,情感流动。
他几乎要忘记那些压在心口的、沉重如山的过往,忘记那些如影随形的负罪感和自我禁锢,只想让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凝固成永恒。
这种陌生的、近乎奢侈的宁静与温暖感,让他贪恋,也让他恐慌。
时间在笔尖与色彩的细微摩擦声中静静流淌,像沙漏中的细沙。
江以乐完全沉浸在了创作的世界里,忘记了尴尬,忘记了紧张,甚至暂时忘记了他是顾南萧,他只是她想要捕捉和记录的一个独特的、“美”的瞬间,是她心事的投射。
她捕捉到他偶尔走神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与空茫;捕捉到他阳光在他睫毛末端投下的、扇形的细小阴影,像蝴蝶停歇的翅膀;捕捉到他喉结随着呼吸微微滚动的弧度,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性感……这些细节,都让她笔下的肖像一点点变得生动,变得血肉丰满,变得不仅仅是一张英俊的脸庞,更开始透露出内里的情绪与灵魂,显露出那些他从不轻易示人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阳光的角度已经悄然偏移,从明亮的金色变成了更加柔和的暖橙色。
江以乐终于放下画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和脖颈。
长时间的专注让她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仪式。
“好了,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满意地看着画布上已经初具神韵、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喜的肖像,“大的关系和色调都铺好了,下次再稍微调整一下细节,深入刻画一下五官和神态就可以了。”
她转过头,笑着对顾南萧说,声音带着完成阶段任务的轻松。
顾南萧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他的目光落在画布上。
画中的他,坐在光影交错、温暖朦胧的背景里,深灰色的毛衣泛着柔软的质感,侧脸线条清晰却柔和,眼神平静地望着窗外,带着他特有的疏离感,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但奇妙的是,画作的笔触间却蕴含着一种温柔的解读,一种深情的、小心翼翼的观察,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孤独与脆弱,甚至还有一丝……被美好事物短暂抚慰后的宁静。
她把他画得……不像他认知中那个背负着罪孽的、冰冷的、不值得被注视的自己,更像一个有着普通烦恼和静谧时刻的、干净的少年,一个值得被温柔对待的人。
他沉默地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画布上的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轮廓,陌生的是那种被柔和化、被深刻理解了的内心世界,那种被“看见”的感觉。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她的眼中,会是这个样子。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触动,有一丝慌乱,还有……难以言喻的动容,仿佛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冰封的角落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怎么了?”江以乐见他久久不语,心里有些打鼓,忐忑地问,“是……画得不像吗?还是哪里你觉得不舒服?”
她担心自己是否过度解读,冒犯了他内心不愿展露的部分,或者画出了他不喜欢的模样。
顾南萧这才仿佛被惊醒,他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和困惑。
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确定:“很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画上,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坦诚:“……比我本人好看。”
江以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肯定她的画技,甚至……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近乎羞涩的赧然?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紧张瞬间烟消云散,一种莫名的勇气让她脱口而出:“是你本来就好看。”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和一点点维护的意味,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客观的事实。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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