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城,就像是一只在夏末和初秋之间摇摆不定的天平,微妙地维系着夏末的狂欢与初秋的沉静。
白天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那不容置疑的余威,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
将柏油路面晒得泛起一层虚无缥缈的油光,远远地望去,就像一条流动的、滚烫的河流。
人行道旁树上的叶子,被晒得也打了卷,一个蔫耷耷地垂直脑袋,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做着最后的,似是对这短暂的生命的呐喊。
声音穿透沉闷燥热的空气,传递着夏日不肯离去的执拗。
但早晚的轻风依然悄悄染上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凉意。
它们如同狡猾的精灵,穿梭在日渐稀疏的梧桐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在和夏日做着最后的告别,又像是秋天派来的信使,低声预告着即将到来的秋天。
那声音,停在即将步入高三的学生的耳中,少了几分文人笔下的浪漫,多了几分时光流逝、前途未卜的紧迫。
每一片飘落的树叶,都像是墙上被撕下的日历,提醒着每个学生,距离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又近了一天。
南城一中的校园,在夏末的午后显得有些慵懒。
那棵见状了无数届学子来去的,需要两人合抱才能堪堪抱住的,巨大的梧桐树,依旧矗立在教学楼前。
枝干虬结,绿叶繁茂,但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叶片边缘已然泛起一圈淡淡的焦黄色的黄晕。
像是被时光不经意间烫下的金边,也像是被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悄然熏染,沉淀着岁月的重量与静默的期盼。
高三(6)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的最东侧。
这是一个被其他年级的学生戏称为“风水宝地”的角落——因为这里是离教室办公室最远的地方。
方便学生们下课后,能有短暂的课间自由休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间。
又因为这里正对着宽阔的操场,视野开阔,足以在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能够偶尔放飞一下思绪,让疲惫的眼睛和大脑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
此时,上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才刚刚打完,残余的铃声仿佛还悬浮在燥热的空气中,与头顶那老旧的吊扇,发出的单调的旋转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首沉闷、催人入眠的午后催眠曲。
这是一天中最容易令人困倦的时间。
饱腹感与燥热的空气齐齐联手,侵蚀着少年们本就因熬夜学习而脆弱的神经。
阳光斜斜地穿过一层蒙着薄薄灰尘的玻璃窗,在斑驳的课桌上,磨得光滑的水泥地板上以及少年们那略显单薄的肩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快。
无数细小的粉笔灰颗粒,在阳光形成的光柱中上下翻飞,不停地忙碌着,像是一群迷失了方向,却依旧执着舞蹈的小精灵们。
它们最终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摊开的课本缝隙中,少年们微微闭合的眼眸中,以及那属于高三特有的,混杂着疲惫、焦虑,对未来道路迷茫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憧憬的复杂氛围里。
江以乐坐在靠窗的第四排位置。
这个角度恰好能望见窗外那片不算广阔,却充满生机的操场,以及更远处一排开始悄然泛起金黄的银杏树。
这预示着,夏日浓郁的绿色正在一点点褪去,秋日的鎏金即将登场。
此刻,低年级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教室内可以听到隐约的哨声、奔跑时欢快的脚步声和少年人特有的、毫无负担的、银铃般的欢笑声。
统统都被厚厚的玻璃,与一层楼的距离过滤得有些模糊。
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而鲜活的,世界的背景音,提醒着教室里这些埋头苦读的莘莘学子,曾经他们也拥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望着窗外的江以乐,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用得有些旧了的2B铅笔。
笔杆在她纤细白皙的指间灵活地转来转去,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黑色虚影。
她的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窗外,那些跳跃奔跑的、充满活力的身影,让她恍然间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似乎也曾拥有过那样轻盈的、不知疲倦的脚步,仿佛可以跑到天荒地老一般。
而不是像现在,常常感到一种源自身体深处的、莫名的疲惫,以及需要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脆弱的平衡。
“乐乐,乐乐!”
前桌的周晓薇,转过身来,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将一小叠墨迹未干的数学卷子推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般的哀怨。
“你快看看,最后那道函数题,是不是出得太变态了?我连题干都没完全读懂!导来导去,脑袋都快导成浆糊了。你肯定做出来了吧?快给我瞻仰一下步骤,拯救一下我濒临破碎的数学信心……”
江以乐猛地回过神来,指尖灵活转动的2B笔“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摊开的速写本空白页上,在本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转过头,对上周晓薇那双写满了求知欲——或者说,更直白点说,是对数学答案渴望——的大眼睛,无奈地笑了笑。
周晓薇是她从高一起就在一起的闺蜜,性格活泼外向,是班里有名的“消息通”和“小广播”。
仿佛在这个学校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八卦。
但唯独对数学深恶痛绝,视每次大考小考为修行渡劫。
说每次考完数学都如同脱了一层皮。
“我看看……”
周晓微刚要把自己那份字迹工整、步骤清晰的卷子推过去。
这时,班主任李老师,那熟悉而略带威严的声音便在教室门口响了起来。
就像一块投入了,原本有些喧嚣涟漪的池塘的石子,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课间的躁动。
“同学们,安静一下。”
教室里几乎是立刻便鸦雀无声,连在睡觉的同学都立即睁开了双眼。
所有目光,无论是困倦的、好奇的、还是依旧沉浸在上一道难题中未能自拔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高三学生的神经总是敏感而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解读出关于考试、排名、乃至未来命运的不同的意味。
李老师迈着惯常的、不疾不徐的步子走上讲台。
他年近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泛着花白的发丝记录着多年的教学生涯。
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且经验丰富,总能轻易洞察台下这些半大孩子们试图隐藏的小心思和情绪波动。
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
李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圈,如同雷达般确保每个人都进入了状态,接着指向一旁的顾南萧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顾南萧。大家欢迎。”
话音刚落,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并不热烈,更多的是带着审视和好奇的目光,如同无数盏无形的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讲台旁那个高挑而略显单薄的身影上。
高三转学并不常见,尤其是在南城一中这样的重点中学。
但在距离高考只剩不到一年转学,这件事情本身就能够以引发各种猜测和想象。
男生穿着一身干净得甚至有些崭新的蓝白色校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严谨得近乎刻板。
身形挺拔,肩线平直,但并非运动型的健壮,而是一种偏向清韧的少年感。
更像是一株尚未完全舒展开、却已初具风骨的青竹。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有些过长,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一时看不清他完整的样貌,但依旧能看出他鼻梁很高很直,像精心雕琢过的山脊,唇形薄而清晰,唇色很淡,下颌线的弧度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青涩的利落。
他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沉郁。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里,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不安,也没有刻意表现出的友好或讨好,更像是一株在背阴处静静生长的植物,自带一层无形的、拒绝交流的屏障,与周遭因他而起的细微骚动和探究目光格格不入。
阳光从他侧后方照过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金色光影。
却仿佛无法渗透进他自身携带的那种微凉气息里,光线在他身边似乎都变得冷清了几分。
“顾南萧,你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李老师看向身旁的顾南萧和蔼地说道。
试图缓和可能存在的尴尬,给这个看起来过于安静的少年一个融入集体的机会。
他闻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淡漠地扫过台下几十张陌生的、带着各种情绪的面孔。
那一瞬间。
江以乐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眼型优美,眼尾微挑。
本应是含情脉脉、流转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深秋的寒水,瞳仁颜色极深,近乎纯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幽深得望不见底,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是那眼眸面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既无好奇,也无紧张,只有一种疏离的、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好奇、甚至未来的同窗之情,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屏障。
“大家好,我叫顾南萧。”
他开自我介绍,声音清冽,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泉水。
音色其实是好听的,低沉而有磁性,但语调没什么起伏,自我介绍也简洁得不能再简洁。
只有五个字。
……
然后便是一片沉默。
教室里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冷场。
仿佛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大家都等着他多说几句,比如来自哪里,有什么兴趣爱好,甚至简单一句“请多关照”也好。
连经验丰富的李老师似乎都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他的自我介绍会如此……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他轻咳一声,掩饰住一瞬间的尴尬,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江以乐旁边的空位上。
那是上学期一位转走的同学留下的位置。
“顾南萧,你先坐那里吧,第四排靠窗那个空位。”李老师指了指座位的方向,接着说道,“江以乐是我们班的班长,学习、生活上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她。”
顾南萧顺着老师指的方向看过来。
那一刻,江以乐恰好也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不偏不倚地、没有任何情绪地撞入她的眼中。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像是扫描仪确认位置一般,但江以乐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不像是心动,更像是一种……预感?
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颗来自远处的小石子打破了沉寂,激起的涟漪很小,却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清晰地存在着,预示着某种不寻常的开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属于班长的标准笑容,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善意的欢迎和“以后有需要可以找我”的示意。
顾南萧的目光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点头,没有微笑,甚至没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体,径直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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