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伞下的沉默

江以乐正在整理下节课要用的语文笔记,闻言抬起头,对上几双充满探究的眼睛,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坦诚:“他除了‘嗯’、‘好’、‘谢谢’这类必要的单词,几乎没跟我说过别的话。”

这是大实话。

除了那次英语分组练习不得不说的几个句子,以及更早之前她自我介绍时他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嗯”,顾南萧确实没有跟她有过更多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过。

“真是个怪人。”

大家得出一致结论。

似乎语气里混合着失望、不解和一丝被拒绝的轻微恼怒。

作为同桌,江以乐的感受最为直接和复杂。

他就像一座被常年不散的、浓郁湿冷的薄雾笼罩的孤岛。

你能隐约看见岛屿冷峻优美的轮廓,感受到其存在的重量和吸引力,却无法靠近海岸线,更无法看清内里的风景究竟是荒芜,还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或许惊艳或许伤感的珍宝。

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矛盾。

顾南萧无疑是聪慧的,但这份聪慧却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壳里。

他优渥的家境与孤僻的举止,俊朗的外表与沉郁的气质,无不形成尖锐的对立。

他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矛盾体。

这种矛盾,反而让江以乐在最初的好奇之余,渐渐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细微却持续生长的探究欲。

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的一些小习惯。

比如,他看书看得入神时,修长的、骨节分明的食指会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页面边缘;比如,他思考难题时,喜欢用笔帽抵着线条清晰的下颌,眼神放空;比如,他偶尔会望向窗外,眼神没有焦点,那瞬间,他身上那种冰冷的、坚硬的隔离感会减弱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心事而无处安放的疲惫,像一只飞累了却找不到栖息地的孤鸟。

这些细微的发现,就像散落的珍珠,被她悄悄拾起,存放在心里。

时间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永无止境的复习中悄然流逝,转眼就到了周五。

天空从前一天开始就有些阴沉,到了周五下午,铅灰色的乌云更是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浓重的土腥气和闷热,黏稠得化不开。

最后一节是英语课。

杨老师正在讲解一篇关于气候变化与极端天气的阅读理解。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如同利剑般劈开昏暗天幕的闪电。

几秒钟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如同巨兽的咆哮,打破了课堂的宁静。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起初还是稀疏的、试探性的几点,很快就连成一片,密集得如同瀑布,疯狂地、毫不留情地冲刷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喧嚣。

天地间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的、厚重的水幕笼罩,远处的教学楼和操场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融入了灰色的背景之中。

“哇,下这么大!”

“糟了!我没带伞啊!怎么办?”

“我也没带!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暴雨啊!”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同学们纷纷担忧地看向窗外,焦虑的情绪开始蔓延。

原本专注的课堂氛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

英语老师提高了音量,试图稳住课堂秩序:“同学们安静,先认真听课,说不定等下就小了,或者放学的时候就停了。”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背景下显得有些微弱。

但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微弱的祈祷,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力量一次性倾泻殆尽。

放学铃声就在这片暴雨交响曲中准时响起,平日里迫不及待冲出教室的同学们,此刻大多挤在了门口和走廊里,望着门外如同水帘洞般、雨水如注的景象,愁眉不展,议论纷纷。

“糟了,糟了!没带伞!”周晓薇看着窗外仿佛天河决堤般的雨幕,哀嚎一声,用力晃着江以乐的胳膊,“乐乐,你带了吗?快看看!我们是不是要被困在学校了?”

江以乐低头仔细翻了下书包侧袋和各个夹层,无奈地摇头:“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多云,一点要下雨的样子都没有。”

她心里也升起一丝焦虑。

和其他同学不同,她不能轻易淋雨,这是医生和父母千叮万嘱、天天在面前提起的。

她的心脏比普通人要脆弱一些,从小体质就不算好,一场看似普通的感冒或者发烧,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需要住院治疗的严重后果。

这样的暴雨天,浑身湿透加上气温骤降,对她来说无疑是极大的风险,很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完了完了,”周晓薇哭丧着脸,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这怎么回去啊?跑回去肯定全身湿透!明天肯定感冒!而且这雨也太大了,跑都跑不动啊!”

教室里没带伞的同学都在商量着对策。

有的打算等雨小点再走,有的准备打电话让家长来接,还有几个男生摩拳擦掌,准备冒雨冲刺到公交站或校门口的小店躲雨,嘴里还嚷嚷着“青春就是要淋一场大雨”之类的豪言壮语。

江以乐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反而愈发猛烈的暴雨,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不能冒险。

等待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晓薇,你先走吧,看看你爸妈能不能来接你,或者跟顺路的、带伞的同学一起。”江以乐对周晓薇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我再等会儿,看看雨会不会小一点。”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特殊情况拖累朋友。

“那你怎么办?”

周晓薇担忧地问,她知道江以乐的身体不能淋雨。

“我没关系,教室挺安全的,我做会儿题等等看。”

江以乐笑了笑,示意她放心,但那笑容有些勉强。

周晓薇犹豫了一下,正好看到隔壁班一个相熟的女生撑着伞过来叫她,便叮嘱了江以乐几句“小心点”、“随时电话联系”,跟着那个女生一起冲进了雨幕。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喧闹声也随之远去,最终只剩下她和……坐在斜后方靠墙位置,同样没走的顾南萧。

他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黑色的、看起来隔音很好的头戴式耳机,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偶尔滑动一下,似乎也并不着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混乱和雨声充耳不闻。

天色在暴雨的笼罩下越来越暗,明明才下午五点多,却仿佛已近黄昏。

教室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刺眼的闪电,带来一瞬间的光亮,映照出空荡的桌椅和两个沉默的、各自占据一隅的身影,勾勒出奇异的剪影。

雨声喧嚣,哗啦啦地、永不停歇地充斥在耳边,反而衬得这方寸之地格外的寂静,一种近乎凝滞的、带着微妙张力的寂静。

江以乐收回望向窗外的、带着忧虑的目光,从书包里拿出那份让她卡壳的物理卷子,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再研究一下最后那道大题,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和那丝因旁边那人存在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局促。

笔尖在纸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在巨大的、几乎要淹没一切的雨声背景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从斜后方隐约传来的、耳机里泄漏出的极其微弱的音乐声,似乎是某种舒缓而忧伤的钢琴曲,断断续续,像遥远地方的叹息。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复杂的物理公式和图形上,但胃部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抽痛。

起初她并没太在意,以为是中午吃得有点急,或者是因为焦虑情绪引起的轻微痉挛。

但过了一会儿,那抽痛感并没有消失,反而隐隐有加剧的趋势,变成了一种持续性的、闷闷的、令人不安的绞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肚子里轻轻攥着。

江以乐的脸色微微白了白,放下笔,伸手去摸书包侧袋里常备的药盒,却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沉,这才想起昨天最后一粒药已经吃完了,本来打算今天放学顺路去药店买的,结果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学校。

必须得回家吃药才行。

那种熟悉的、逐渐清晰的绞痛感在提醒着她,这不是能靠忍耐轻易度过的。

她看了看窗外如同瓢泼般、没有丝毫减弱迹象的暴雨,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五点半了。

雨势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再等下去,不仅胃痛会加剧,天彻底黑了,雨夜独自回家会更麻烦,也更危险。

犹豫片刻,权衡再三,江以乐最终还是拉好校服外套的拉链,将书包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准备冲进雨里,跑到几百米外的公交站。

她计算着距离,希望能在被彻底淋透前坐上公交车。

刚跑到教学楼门口,一股冷冽的狂风夹杂着冰凉的、如同石子般的雨水就扑面而来,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水从头浇下,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牙齿都开始打颤。

雨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猛,还要冷。

顶在头上的书包几乎瞬间就湿透了,变得沉重不堪,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脖颈,模糊了她的视线,校服外套也迅速洇湿,黏在身上,带来极度的不适。

就在她咬着牙,忍着胃部的不适和寒冷带来的颤抖,准备迈开步子冲进这片无边无际的雨幕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肤色白皙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握住了一把黑色的、看起来颇为结实的长柄伞。

下一秒,伞面“唰”地一声在她头顶撑开,稳稳地、坚定地隔绝了冰冷密集的、砸落下来的雨水,为她撑起了一小片干燥而安全的空间,将喧嚣狂暴的世界暂时阻挡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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