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夜下午在考数学的时候,就看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前面改试卷,所以当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后,语文课代表从办公室里抱着语文答题卡出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只是,当语文课代表经过他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对方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连星夜整个人坠入冰窖,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作文有一大半没写好,不只是字,他的思维在最后半个小时堪称一片乱麻,整个大脑都陷入了混沌,考试过后,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写了什么。他尽力没有让糟糕的情绪打搅到他下午的数学考试。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上一大半同学都凑到语文课代表那里七嘴八舌,试图询问自己的成绩。
语文课代表烦躁道:“待会班主任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好心提醒:“我劝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可能不太好受。”
同学们一齐倒吸一口气。
五分钟的下课时间转瞬即逝,预备铃响起的刹那,连星夜又抖了一下,教室一片寂静,全班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走廊。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后面,与教室共同的那面墙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让老师即使在办公室里也能随时查看教室里的情况,这是一中的又一大特色之一,但那种好像自己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般被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简直如芒刺背。
可他们明明只是学生。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如鼓,连星夜的心脏也伴随鼓点极速下沉,在班主任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又猛地提起。
班主任朝语文课代表招了招手,语文课代表马上抱着整理好的答题卡小跑到讲台前,交还给班主任。
班主任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始念分数。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原来语文课代表刚才是在按照成绩从高到低排列答题卡。
第一个被念到的……不是连星夜,全班同学的目光几乎都诧异地投向了连星夜。
那一瞬间,一只无形的大手蓦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楼照林的分数是第四个被念到的,他的阅读理解一直是他的短板,掉两分很正常,毕竟那些智障的问题连作者本人都回答不出来。
班主任每念出一个分数,都会针对这张答题卡上出现的问题进行当面教导。
比如,到楼照林时,他获得的就是一句不清不淡的:“阅读理解还要加强。”
只是这种当着全班同学面的“教导”,无疑是公开处刑,还要每个念到成绩的学生自己走到讲台前面去拿,对于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学生来说,每一步都是极刑。
楼照林脸皮厚如城墙,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很快拿了回来,心里挂念着连星夜。
上一辈子,他同样对这场高三开学的第一个下马威印象深刻。
当时……连星夜的作文没有写完,但在他们学校,即使是年级倒数第一,都知道用尽全力把卷子填满。
所以,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挨了一巴掌。
楼照林心脏一紧。
答题卡一张张减少,同学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增大。
“怎么回事?还没到连星夜吗?”
“他考得这么差吗?不至于吧……”
连星夜耳边充斥同学们的议论声,他的听力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敏锐,将周围任何一丝针对他的闲言碎语都尽收耳里,聚集成一台绞肉机。
他的骄傲在一点点粉碎。
班主任大声喊了几次安静,很快,他手里的答题卡已经见底了,只剩最后一张。
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连星夜,过来。”班主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连星夜的名字,没有起伏的声音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连星夜窒息地捕获。
连星夜安静地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讲台。
他从来不知道这短短几米有这么长,时间被放得极慢,每一步都好像踩到刀尖上,脚底传来灼烧感,双腿酸软,好像泥人在行走,下一秒就能一头栽倒在地上,时间又好像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讲台上,明明是上一秒刚发生的事,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知道自己这次考了多少分吗?”
连星夜摇头。
“才只过了一个暑假心就飘了,你自己看看你的作文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字写得跟鬼一样,就这种东西,还好意思交上来!”
班主任举起一张巨人般的大手。
连星夜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恍惚回到了初中的时候,同样是一只高高举起的大手,带着风落在他脸上,只是因为他写错了一道选择题,就让他瞬间从一个好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学生。
“老师!打人是不对的!”楼照林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班主任的手顿了顿,看到连星夜苍白的脸上因恐惧瞪圆的眼睛,到底没落下去。
卷子是不同班的老师交叉改的,班主任犹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改到连星夜的卷子时,眼里的唏嘘和嗔怪,一边望向他,一边嘴中长吁短叹。
好像在遗憾,好好一个苗子,在他手里一个月就堕落了。这是对他教学能力的侮辱。
“你们都来欣赏一下连星夜同学的大作。”
班主任把连星夜的答题卡举起来,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展示给每一位同学。
同学们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去看,嘴中发出压抑的惊叹。
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落尘埃是什么样子?
连星夜是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自尊比天高,小小的少年小小的世界,除了分数没别的东西,分数就是他的命,这是在杀人。
楼照林双眼赤红地紧握双拳,胸膛里仿佛有一锅烧开的水在沸腾。
他在心里大叫: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把你们眼睛挖了!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在学校,老师就是权威的象征,没有学生能够挑战权威,否则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一股莫大的哀伤和痛恨淹没了他,他恨自己只是一个学生,恨自己还没有独立,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他无法理解,作为一个老师,怎么忍心摧毁一个那么优秀的少年的自尊。
他们难道没有同理心吗?他们难道没有过小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心思敏感的少年来说有多残忍吗?这何尝不是一种虐杀?
楼照林杀人的心都有了。
班主任绕了一圈回到讲台。
“有些同学,刚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心就飘了,花着父母的钱,把学习当儿戏,学校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这样的态度,对得起父母的辛苦教育吗?对得起学校老师的辛勤栽培吗?”
班主任放下手,抓起桌上的答题卡,当着连星夜的面,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连星夜的心脏忽然传来剧痛,好像班主任撕碎的不是他的答题卡,而是他的心脏。
“以后谁再交上来这种东西,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得了,自习吧。”
班主任扫了一眼全班,甩手走了。
楼照林立刻冲上去,去牵连星夜的手,想把他拽回座位,一拉,没拉动,抬头,看到连星夜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没动,脸色纸一样白,微张着嘴,是受惊后人的本能反应,好像傻掉了。
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傻了呢。
他是被吓傻了。
楼照林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拽拽他的手,轻声道:“连星夜,我们回座位好不好?”
连星夜看了一眼楼照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终于动了。
他像一块生锈的铁,僵硬地蹲下来,将自己的答题卡一片片捡起来。
楼照林赶紧蹲下和他一起捡,完了再去拽,终于把连星夜送回座位。
连星夜的同桌尴尬得不敢抬头,楼照林却没立刻走,反而站在他面前说:“换个位子。”
连星夜的同桌愣了一秒,下意识抬眼看向楼照林,对上了楼照林红得快滴血的双眼。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再看,连忙收了自己的东西,跟楼照林换了位子。
自始至终连星夜都没什么反应。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痛苦回忆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初中落在脸上的巴掌,小学因为站不齐队伍被踹倒在地上的那一脚,幼儿园因为水太烫而哭,结果被爸爸强行按在开水里,烫烂了皮肤,至今胸口和后背都有乌灰的斑。
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扭曲黑暗,他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里,看向世界的眼前总像蒙着一层雾,明明跟大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在天际,下一秒又仿佛坠落海里,刺骨的冰冷侵入他的骨髓,他好冷,骨架在打架,每根汗毛都冷得哆嗦,似乎有水漫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能呼吸了,他会被溺死……
忽地,手背上传来一道温暖的触感,连星夜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光。
他陡然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但他要忍住,这是在教室,不是他能发疯的地方。
他激烈地喘着气,用尽理智克制,恨不得把头往墙上砸,他大脑晕眩,身体好像在前后轻微地晃动,控制不住平衡,他好害怕旁边的同学会看出他的异常,他是个怪物,他好想把桌子里藏起来的美术刀拿出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在脖子上划线,扎进手腕里,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剁碎,像剁菜一样,但他要忍住,他受不了了,他好难受,身体好疼,心脏也疼,好想哭,谁能救救他,他要死了,他好想死……
楼照林感觉到连星夜剧烈的颤抖,红着眼睛默默扣住连星夜的五指,将手握得更紧。
他像一根线,囚着连星夜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垂在岸上,吊着连星夜一口气。
接下来的整个晚自习,他们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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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悬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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