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山岗的火焰跃动着,北风猎猎吹拂,黯淡的天色中流动着鎏金龙纹的光影,萧无让眉目流露出几分倦怠之意,他拢了拢肩上的狐氅,目光淡淡地望着来人。
赵无忌和段康匆匆下马拜倒:“殿下!”
萧无让不叫平身,问:“无忌,这一路来你二人挨得这么亲热,都聊什么呢?”
赵无忌膝盖一抖。
虽说他和太子打小一块儿长大,俩人相识二十多年,但太子在宫中要顾忌皇帝,鲜少展露真正本事,他也猜不出他家殿下的武功修习到何种程度,可刚才这都隔着五里地了,这人应该……不能听见吧?
段康连忙道:“回禀殿下,我们在说您此番出征讨伐沙城,不费一兵一卒就缴——”
萧无让:“本宫在问赵无忌。”
段康被迫住嘴。
赵无忌连忙匍匐磕头:“殿下,我们在说时辰还早,陛下早有口谕,若是您白天回来,请您去宫里一叙。”
萧无让冷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白天吗?”
赵无忌谄媚道:“殿下,这天儿原是晚上不错,但您一出现,哎呀,臣立刻就感觉整个夜空都空明澄澈、亮如白昼啊!”
段康:“……”
萧无让“哦”了声,慢悠悠抬手一拢头发,斜眼睨他:“那你这意思,是要我大晚上也要跑一趟宫里了?”
“臣哪敢啊!”赵无忌忙道:“殿下您一路奔波劳累,还是快快回太子府上休息个把时辰好!唉,此番您深入大漠,远行一月有余,臣等每日在太子府上提心吊胆,担心您的安危,没料殿下果真是龙体,臣发觉您比出发前不仅更精神了,还更年轻、更俊——”
“行了,”萧无让没耐心了,驾马继续往前走,将赵无忌等人都甩在了身后,“把你这插科打诨的嘴上功夫用在正事上,去攻打一个小小的沙城还用得着本宫亲自出马?”
赵无忌及时憋住了嘴。
瞧这话说的,若非贪图女巫预言,想要问几句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太子岂会亲自出马?
领的还是禁军。
太子也就只有禁军了。
别人不知,他们自己人知,虽然陛下信任太子,给予他诸多特权优待,但实际兵马控制权仍牢牢握在陛下手中。偶尔,陛下允许太子带兵去国|境线上操练一番,吓唬吓唬隔壁北虞,令敌国不敢再轻举妄动。
陛下这一招,既为彰显国力,亦能对外营造一种萧太子重权在握、随时会登基改朝换代的假象,好转移诸国刺客注意力,趁机忙里偷闲,多过几年安逸舒坦日子。
不过——
赵无忌想,太子也并非一无所有。
戌时初,太子府。
九曲红漆长廊,宫灯飘荡。
四名小厮掌灯引路,太子刚沐浴更衣过,新换了身玄紫描金祥云暗袍便装,肩上披貂,未戴冠,如瀑黑发垂在身后,发髻上插了支渗着几丝鸡血红的墨玉簪,阔步迈着,在一众幕僚的拥簇下赶往议事堂。
凛风瑟瑟,众人彼此袍角交缠飞动,太子身上忽而散出一股淡淡的檀木暗香,诸幕僚们屏息凝神,沉默着低下头,集体向后退却几步,不敢稍有僭越。
一行人鱼贯而过,途径飞檐一角,檐下系着两串简陋的铜铃,正随风晃动,发出“叮叮”清脆的声响,似是幼儿顽皮的稚笑声。
匆匆间,萧无让朝那铜铃瞥了眼。
诸幕僚们随他视线看去,也跟着瞄了一眼。
这与整座恢弘磅礴的黑色宫殿格格不入的铃铛,自德乾九年挂上去后,历经十三年风雨寒霜,早已褪色陈旧,却从未被取下来过。
众人摸不清太子究竟是喜是厌。
只是一晃而过的风景。
进议事堂,烛火通明,萧无让端坐上位,案前笔墨纸砚,还有早已摞成小山高的折子。诸幕僚纷纷落座,丫鬟们陆续上茶,款款退下,最后将房门紧闭。
萧无让一本本拿起折子翻,一目十行,哗啦啦地翻页,头也不抬道:“先说要事。”
座下诸人称是,便依次禀告近日来自天下四面八方的消息。
幕僚一:“殿下,东梁皇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十月三令祁翼太子监国,不过他们这个太子似乎有隐疾,被册立多年,至今没有子嗣,于是接诏监国次日,便急忙纳了好几房妾。”
萧无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似乎’。”
“啊……臣的意思是,”幕僚一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羞愧掩袖道:“东梁皇的太子本身没有问题,但他似乎不喜、不喜……”
萧无让掀眼皮瞥他一眼。
老头子吓得冷汗涔涔,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
“诶呀!”赵无忌坐末座,急性子一拍大腿,干脆替他说了:“那他就是好男风呗!这是好事啊,东梁那群皇子都是些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娃,年幼无知,现在他们太子也要断子绝孙了,要我说,东梁国土虽大些,但成不了气候,不足为患!”
萧无让面无表情地拿过新一本折子:“过,下一事。”
幕僚二:“启禀殿下,北虞这几年的新皇都短命,活不过两年就没了,这北虞皇室无人,现在由太后掌政,她命人迎了她侄子燕恒羽继位,这个燕恒羽……咳,这个新北虞皇是个十岁的少年,进宫之后不理朝事,龙袍都不要穿,一味躲在深宫与一群道士为伍,整日焚香炼丹,疯疯癫癫的,但也知道晨昏定省向太后请安。”
萧无让“嗯”了声,淡淡道:“倒是不傻。”
幕僚二是个青年,闻言“嗐”一声,笑道:“殿下无需担忧,这燕恒羽前面几个堂兄二十多岁、三十多的都有,不照样暴毙的暴毙、幽禁的幽禁嘛,燕恒羽聪明归聪明,能不能在他姑姑眼皮子底下活得下去还是个未知呢!”
萧无让手指敲了敲桌子:“这个人要看仔细些,别让他被一个妇人弄死了。”
座下众人会心一笑,纷纷点头应是。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他们太子殿下年少老成,如今二十有六,马上过了年,便是二十七,自他十四岁起,随军征战,诸国皇室中能与他较量的皇亲国戚便全被他一一杀尽,若非国家兵马大权不在他手中,太子取天下便如探囊中之物,十多年来,未曾逢敌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们甚至觉得太子此举似乎有意要培养一个敌人。
为正大光明找皇帝要兵权也好,纯粹为消遣也罢,总之,太子耐不住寂寞,非要搅动点儿风雨才会罢休。
天下乱了,太子有事可做,才能心安。
接着,幕僚三:“殿下,中蜀李氏也新立了皇太女,但不是嫡女,是庶女,单名一个‘寐’字。”
幕僚二探头问:“庶女?她与旁人有何与众不同?”
幕僚三摇头:“这个探子不曾报来。”
幕僚一捋着羊毛胡须,缓声道:“想来那小女子必有过人之处,中蜀女皇眼下正值盛年,愿意多花些心思培养个她合心意的继位人,这也不足为奇。女人嘛,总是挑剔的,一点瑕疵都忍不了的。”
幕僚二“诶”了声,反驳道:“既然如此,她怎么不选个嫡女?”
幕僚三清咳一声,低声提醒:“王兄,我上次说过的,她家嫡女原本要封皇太女,只是册立前夜出了事故,被刺客乱刀划烂了脸,如今满面瘢痕,早失宠于女帝,这才轮到李寐。”
幕僚二愤然一甩袖:“唉!事关国体,怎能以貌取人!”
幕僚三劝道:“王兄,话不能这么说,咱们选官还有‘鉴貌’一项呢,无官相则无官威,一国之君若长得太丑,如何能服众?”
赵无忌闲不住,胳膊肘撞了下旁边的段康,压声道:“幸亏咱们殿下是个英俊倜傥的美男子,不然他该有多苦恼。”
段康面无表情:“成大事者胸怀天下,眼中并无美丑之分。”
赵无忌道:“不在乎美丑,他沐浴就沐浴,焚香做什么?”
段康瞥他一眼:“这是礼仪。”
赵无忌歪了歪头:“殿下跟咱们一群糙老爷们讲究什么礼仪?”
段康嘴角微弯,耐心答:“所以咱们是糙老爷们,殿下是殿下。”
“诶,不管了,”赵无忌笑嘿嘿地搓手,“反正你今天又欠我五两银子。”
段康无奈:“知道了,明日辰时之前,二十五两送到你府上。”
赵无忌呲一口大白牙,对他拱拱手:“段兄,多谢了。”
段康轻哼一声,别开脸去。
前面几位幕僚还在侃侃而谈论美丑究竟重要与否,从王大人最近新纳的美姬到大魏第一孝子刘大人的丑娘,从陈大人包养的万花楼头牌一路辩到许大人生死不离的糟糠之妻,萧无让听得心烦,手中折子一扔,啪地一声摔在案上,抬眼盯着诸人,冷冷道:“一个个满腹经纶,现在就只会用在议论女人的美丑上,还是除了讨论女人,你们都无正事可说了?”
诸幕僚登时噤声,一个个犹如鸵鸟般缩起脖子,埋头不语。
萧无让目光扫向一个年轻人,说:“柳氏奏来。”
那年轻人便应声起身。
与在座诸幕僚暗色粗麻的宽袍大袖不同,与赵无忌段康等身穿劲装的武人装扮也不同,年轻人容貌朴素,置身堂内,却似黑水潭里的一抹月光,一袭白衣轻纱,腰间佩剑,步履轻盈,走上前拱手施礼。
“启禀主人,今年夏末,韩夫人为我庄主诞下一对龙凤胎,庄主欢欣之下,答应将我派上乘武功太清剑法传授于她,韩家人因此放松警惕,开始与我花旗山庄频繁走动,韩铁河有意拉拢我等归顺周朝,此事庄主尚在踌躇,请主人指示。”
萧无让半阖着眼睛,思虑片刻,漠声开口:
“江湖人,既然占山为王了,总想着归顺朝廷像什么话?江湖人都是没有家的人,周王无能,致使大权旁落,周朝的官职又有何稀罕?若韩铁河没请他任军中要职,便请庄主推辞了,只是一点,韩铁河日后若对他有所请托,这是对他的信任,庄主不惜一切去做到就是了。”
“那,那庄主新得的一双儿女?”
“若庄主喜爱,那便留着,只是有韩氏血脉的后人,成材便是养虎为患。”
那年轻人一怔,好半响才缓过劲儿来,颤声道了声“是”,缓缓退下。
周遭诸人忍不住一阵唏嘘。
太子殿下轻飘飘几句话,便毁掉许多人的一生,如此下棋布局的手法,数年来,这还是头一遭。
又一幕僚站起身,正要开口,门外忽地无声息飘来一道黑影,接着,寂静的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段康不自觉和身旁人对视一眼,赵无忌撇撇嘴角,嘁了一声。
“殿下,”门外小厮怯声,“二、二殿下求见。”
那刚站起的准备奏事的幕僚便立刻扭身又坐了回去。
室内其他人集体低头瞄自己的鞋尖儿。
萧无让目光凝视着门外,沉声道:“你有几个胆子,敢来敲我议事堂的门?”
随着一声低沉沉的笑意,刹那间,映在纱窗前的人影一分为二。
那小厮吓得软倒在地,身后显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影。
“皇兄,是我。”
萧无让喝道:“我说的就是你!”
“皇兄,”门外人抬手扒了扒窗,语气乖驯,“你忙完了吗,亥时要到了,你该考我背书了。”
“滚去书房候着。”
门外人又低低一笑,应道:“是。”
只片刻,那紧紧贴在门上的黑影便如幽灵般被风吹灭了,室内,诸人屏息凝神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等太子说一句“散了”,他们便要夹着尾巴快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太子两手按在精雕梨花木的案几上,沉默俯视着堂下中央青灰色的空地,眉间浮起几分难掩的戾气。
良久,烛台火苗将要燃灭,他眼神闪动几下,终于一撩袍,起身走下台阶,往外走去。
他未行至门前,那门却似感应到他,在他将要靠近砰地一声大肆敞开。
一阵猛烈的劲风灌进了屋,淡淡的檀香拂过众人的脸庞,太子声线低沉而清晰:“今日先散了。”
诸人纷纷跪地叩首恭送:“是。”
“其他锁事不必再请示,都按你们的意思去办。”
“是。”
“赵无忌。”
赵无忌出列,朗声道:“臣在!”
“明日辰时之前,去营中领二十五军棍。”
“啊?”赵无忌猛地抬头,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欲哭无泪:“殿下!”
温馨提示:虽然都是一笔带过,但刚开始提及人物过多,可能会有点云里雾里的,但往后面看多了就会捋顺了[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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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2 谋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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