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豫低头站在一旁,拳头攥紧,又默默松开。
那太监应声去了。
梁帝扶着座椅,猛烈咳嗽了几声,呼吸急喘喘的,咳不出痰,也咳不进发痒的肺底,只有从拉风箱般的喉咙里发出的咳声在抑扬顿挫,回荡在空旷大殿里久久不绝。
祁豫安静地等他咳完,上前表孝心:“父皇多保重龙体。”
梁帝挥挥手,示意没事。
祁豫又站了回去。
梁帝又低咳几声,终于咳舒服了,看向阶下面无表情的少年,盯他片刻,淡淡一笑:“诸皇子中,就你最能装。”
祁豫又上前道:“儿臣不敢。”
梁帝叹了气:“你恨朕。”
祁豫跪下磕头:“儿臣不敢。”
梁帝:“你连下跪都这么冷硬,还要指望朕多有情么?”
祁豫俯首:“儿臣不敢。”
梁帝无奈笑起来,笑完又咳,咳完又叹:“若你昨夜也这般态度,西魏的事,朕可能还得再斟酌斟酌。”
祁豫一顿,忍不住抬头瞄他。
梁帝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斟酌过后,朕还是要选你。”
祁豫:“……”
梁帝:“知道为什么选你么?”
祁豫:“知道。”
梁帝:“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祁豫:“真知道。”
梁帝:“为什么?”
祁豫:“因为诸皇子中,儿臣最能装。”
梁帝哈哈大笑。
祁豫忍不住道:“父皇……”
梁帝打断:“老六。”
祁豫低头:“儿臣在。”
梁帝:“你相信天命么?”
祁豫抿了抿唇,答:“父皇顺应天命而统万民,儿臣自然相信天命。”
梁帝捋须感慨:“朕自降世便被先帝封为太子,登基便得臣民称呼万岁,朕不是顺应天命,而是顺应皇命。”
祁豫沉默。
梁帝:“一直以来,在朕的心里,天命之人要远胜于皇命之人。如太祖,他靠自己打天下,乱世之中,豪杰并起,那时他刚及冠,还是个初参军的小小兵卒——老六,你没上过战场吧?朕也没上过,但朕知道,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一半是不怕死的勇者,一半是只会装死的懦夫。朕知道太祖这样的人,是受上天眷顾的勇者。”
“太祖从卒到兵,从兵到将,靠着一杆钩镰枪,在鲜血横流的战场上爬打滚了三十年,一步一步,最终成为战功赫赫的帝王,为我们后人铸下这大梁江山,他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这几年来,朕卧病在床,闲暇时常读史书,越来越懂得一个道理:若国运昌,则皇命人王;若国运衰,则天命人现。可惜,朕虽是天子,也无法正确地揣度天意,只能乞求太祖在天有灵,无论皇命之人,还是天命之人,谁来都好,千万不要让大梁的江山葬送在朕的手里。”
祁豫胸腔一震,大脑被这模棱两可的话惊得轰隆作响,不敢抬头。
梁帝攥拳捂着嘴,又咳嗽起来,问道:“老六,朕在你眼里,是天底下最最无情之人吧?”
祁豫垂下眼,低声回:“儿臣……不敢。”
梁帝苦笑:“不敢就不敢吧,朕也不敢。”
“你知道吗,”梁帝说,“先帝临终前,朕就陪在他身边,他看起来好老啊,比朕现在的样子还要老上好几十岁。他头发白花花的,满脸遍布皱纹,两只手像枯树皮一样,眼睛也不看清东西了。他看起来很累,连呼吸都是浓重难闻的药味,他像个疲惫的小孩一样靠在朕的怀里,一动不动地仰头观察着朕。”
“朕知道他在看朕是否在哭,朕也知道朕应该哭,但朕哭不出来,因为朕觉得他是个无情的人。父皇……他对臣民、对后宫、对朕的兄弟姐妹,对朕,他都是个极度无情的人。他看着朕,好半响,朕知道他对他的太子有点失望,可他最后还是紧紧握着朕的手,要朕记住一句话。那句话,朕当时不懂,可到了如今,朕突然就领悟了。那句话,朕原本准备留着临终前给太子讲的,但就在刚才,朕突然也很想给你讲一讲。”
祁豫有所动容,声音和缓几分:“父皇请说。”
梁帝缓缓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是《道德经》里的句子,朕不知道丞相教没教过你,因为你看起来更喜欢读《兵法》《术略》一类的书。”
祁豫:“师相教过,是说君王胸怀大度,有责任担当的意思。”
梁帝:“是啊,但这是臣民从外面看到的意思,朕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所理解的又截然不同了。你现在年纪太小,体味不到这句话的真意,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也坐到这个位子上,你就能明白了,但如果你没有,朕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太子。”
“老六,生在皇家,要懂得先君臣,后父子兄弟。”
祁豫心中滋味复杂,应道:“是。”
梁帝咳嗽两声,问:“朕想对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么?”
祁豫抬头,望向陛阶上辨不清面容的老人。
斟酌片刻,开口道:“儿臣——”
嘎吱一声,殿门缓缓打开,殿内灌进的寒风将他的话打断,太监领着祁闳推门进来。
梁帝的目光从祁豫身上离开,看向祁闳。祁豫闭了嘴,退到一边。
“父皇万安。”祁闳撩袍下跪,语气掩不住激动。
梁帝“嗯”了声,冲他招了招手,难得慈祥道:“小家伙,到这儿来,站在我身边。”
“是。”祁闳小跑着上去了。
祁豫咽了咽喉咙,装作视而不见,扭头去看跪在门口的太监。
那太监:“陛下,魏国使臣到了。”
梁帝一挥手:“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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