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子不断接近目的地，道路风貌也逐渐大变样。从宽广的国道变成了崎岖迂回的小道，逐渐多了些牛羊成群，荒草灌木如人高。山路蜿蜒拐进一条小路，车子颠簸，感觉身体随时会腾空，晃荡得姜之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停车，停车，我不行了。”
方邹靠着路边将车停住，自己第一个跑了出去，弓着腰吐了。
按理来说司机不会晕车，而他也从来没有晕车的毛病，现在却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路况实在差劲，车轮没有一圈是转的过瘾的，一停一颠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他突然想起自己老婆孕吐时的诅咒，“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吐，一个人难受，你也要跟着我吐，跟着我难受。否则你怎么算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爸爸。”
此刻也算天道好轮回。
"我去，方邹你也太变态了，看着自己的呕吐物笑啥呢？"
姜之吐完一抬头，方邹盯着地上那摊东西笑得那叫一个恶心，比地上的东西还恶心，恶心得她又吐了。
“之之姐，我想我老婆，想我女儿了。”
“……”
方邹这小子当初觉得贼不靠谱，想不到真做了爸爸还是个十足的女儿奴，现在整天把女儿挂在嘴上。动不动就是，“我想我女儿了。”念叨了一路，姜之也快听吐了。
早知道她早上应该跟宋帝一辆车的，也省得被这活唐僧消磨。
宋帝她们这辆车是先锋，带着杨老师从小路先一步到村子。后面一段路车子进不去，要步行走一段山路。运物资的车则跟着姜之他们绕远走大路，所谓大路也不过是常年行走压实的土路，坑坑洼洼，杂草丛生。
之所以选这条路，是因它经过好几个已经辍学的女同学家，杨老师想再努力一次，争取让所有女孩子都来。
可这第一家就让杨老师失去了所有勇气。
女孩子瘦弱单薄的身躯上挂着摇摇欲坠的肚子，她挺着肚子费力支撑着身体行走，肩膀却又是佝偻的。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眉毛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暮气与忧愁，垂头丧气的耷拉着。眼窝因瘦削深陷，眼角，嘴角都是下拉的，像是被什么吸光了精气神，像一支还没开就败了的枯萎花骨朵儿。
“来娣。”杨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嘴，眼泪就顺着眼角向下落。她支教来的第一天，这小丫头还怯生生地扒着门看她，两只眼睛活像一只警惕的小猫咪。
两个字精准命中宋帝，将她尘封了好久的记忆唤醒。
“妮子家，一个名字碍个啥事，你看老刘家不就是起了这么个名字有的二小子。”
“迷信什么迷信，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老话能传到今天都是有道理的。”
“不行，我不同意。”
“志国，你可是老大，你想让老宋家绝后不是。”
“哎呀，妈……”
“你别管了，我跟你爸去。”
……
“孩子叫什么名字？”
“宋di”
"哪个di?"
老头子不好意思直说，扭捏着看了看老婆。老婆立刻会意，挤到前面说：“女字旁加个弟弟的娣。”
宋娣为什么会有这段记忆，那时候她应该不记事的，但她有个爱管闲事的邻居阿姨从记事起就给她讲这个故事。
“你知道吧，你家里人都不喜欢丫头片子。”阿姨一边说一边晃着自己怀中的小儿子睡觉。
这是她的第二个儿子，两个儿子是她顶得意的事，这条街上的女人都得低她一头。上次吵架她一句话程玉瑾就哑火了，三天都没出过门。
她说：“活该你生不出儿子。”
—
村镇女孩儿一旦辍学好像只剩下嫁人生子这一条路。
杨老师和宋帝一共去了五户女孩儿家，怀孕的，待嫁的，还有偷偷跑出去的，最终没有一个能来。杨老师自己都麻木了，对于婉拒再也不挽留，眼神呆滞地带路。她的眼泪流干了，心疼也疼到极点。
到了学校，宋帝和杨老师一起见了校长和老师。一听说她们是来做公益的，老师们都很乐意配合。
“我们现在回去组织孩子们，孩子们一定高兴。”
“等等。”宋帝叫住了老师。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她们在被救助，那会伤害她们的自尊心。”
她们这次公益活动主要是帮助女孩子，十多岁的年纪才刚刚意识到自尊心，还学不会与自尊心和谐相处。宋帝上学的时候打好几份工，同学们以为她家庭条件不好组织给她捐款。她那时候最讨厌别人用那种恨不得塞她手里两百块钱的口气跟她说话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
她过得挺好的，她自力更生，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她。
她早就想好了，她要孩子们觉得她们是靠自己获得了礼物。
“学校有美术课或者手工课吗？”
“有，做点小摆件和装饰品。”老师还没理解宋帝的意思。
“我想让所有女同学都参加一堂生理美术课，我们会给同学们科普关于月经的生理知识，邀请同学们根据自己的理解给我们的产品设计包装，设计宣传图。我们带来的物资将会是同学们的奖品，是同学们靠自己得到的礼物。”
这话说的几位老师一阵鼻酸，打消了所有顾虑。她们原来还怀疑宋帝是想借着孩子们的给自己的商品打广告，特意交代老师们盯着她们，一旦她们作秀摆拍就立刻停止活动，把她们赶出学校。
此刻芥蒂全消。
姜之带着大部队很快赶到，女同学被叫到了一间大教室，有专业老师带她们上课。男同学被方邹和几个男同事带到了操场搞了个小小的篮球比赛，奖品是新书包和新文具。
宋帝透过门上的窗子超教室里看，好几个小姑娘脸红着相互看着同伴不好意思地笑，或者相互说小话臊一臊对方，有的则咬着笔头思考。总之都是这个年纪灿烂的模样。
……
中午吃完饭，老师又带着宋帝她们四处转了转。宋帝站在同学们的宿舍里久久愣神，忍了好几次才把眼泪忍回去。小小一个房间放了七张高低床，过道来回走路需要侧身才能挤过去。床板上只有一层被褥，还是那种已经被睡实了的被子。斑驳的墙面挂着一排毛巾架，毛巾一看就用了很久，每一根纤维都被洗得僵硬褪色。
宋帝红着眼出来，那边方邹也从男生宿舍出来，眼睛也红红的。
“姐，我想我女儿了。
上周他女儿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他都心疼的跟什么似的，他不敢想要是他的女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得有多难过。
“宋宋。”姜之脸上挂着泪，扑在宋帝怀里。
“我刚刚在厕所，看见，看见她们垃圾桶里扔着沾了血的作业本，她们平常就用这种纸，这得多硬啊。”
宋帝忍了那么久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滚烫的，灼人的，让她发酸的。
来之前李途年跟宋帝提过华岩也有公益项目，款项更多，援助面更广。于是，宋帝电话李途年，希望他向华岩申请援助。
——
华岩的动作快，项目一周就落实了，校长打电话来感谢她，告诉她新的宿舍楼已经开始选址了。
面对校长热烈地感谢宋帝有点手足无措，毕竟能新修新宿舍楼也不是她的功劳，她受之有愧。校长真正要感谢的那个人是李途年，想到这宋帝朝客厅望了一眼。李途年正窝在沙发上看球赛，松散随意的灰色家居服，一只手放在头顶时不时被电视机里的操作惊喜地大呼小叫。看起来还像个没毕业的地开朗大学生。
“谁的电话？”李途年尽量不看她，似乎不经意地提问。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控制狂，但宋帝这个电话打得太久了。且回来时那个眼神太温柔如水了，显然不是工作电话，他嫉妒。
宋帝故意逗他，顾左右而言它。
“快把彩票拿过来，我还没刮过呢，今天一次刮过瘾。”
小区入驻的住户越来越多，附近的娱乐设施和店铺也越来越多，两个人饭后散步发现了福彩店。宋帝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发笔横财，也没买过彩票，今天突然来了兴致，豪掷一千块买彩票。
“不说是谁，不给。”李途年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所有彩票券握在手里。
“校长啊！”宋帝刻意凑到他耳边大喊，吓他一跳，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从他手里抢走几张。
两个人坐在地毯上，一人面前一摞彩票券，蓄势待发。
“总觉得少点什么。”宋帝突然想到，她缺一点好运buff。随即起身跑到卧室把手机拿回来，并打开了《好运来》，极度虔诚地给自己一个360°的绕头仪式。
认真的模样把李途年都笑了。
“不是说没有功利心的，只是随便试试。”
“这叫有备无患，万一呢。”她相信科学，但财神庙前可以长跪不起。
事实证明，多拜拜有好处，她比李途年多开出100块。
宋帝正得瑟跟李途年炫耀。
“给你再看一眼一百块的长什么样子。”把彩票券放他面前晃了又晃。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你多吗？”
“因为你笑我，你对财神爷没有敬畏心。”
“不是。”李途年卖个关子，顿住了。
“因为，我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你了。”
宋帝看着李途年得眼睛愣了一会儿，气氛好到李途年觉得他应该去吻她。
宋帝突然开口：“李途年，你好土啊！”
—
再次把庆功宴年会开到第一次庆功宴的山庄，装潢设施还是老样子，但这次妍舒是举办方。
山区孩子们画出来的每一幅画都变成了妍舒最好的宣传稿，消费者们不计前嫌重新开始信任妍舒，也让妍舒的销售额又创了一个新高。
更值得高兴的是，更多人开始关注到山区孩子和特殊家庭孩子的月经贫困和月经羞耻问题。校长现在每次打电话过来说话的语气里都是笑意，孩子住上了宽敞温馨的宿舍，政府和各地基金会也会定期去科普调查女同学的生理健康。
“李途年，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要赶不上摆渡车了。”
“来了，来了。”
宋帝现在又恢复了全国飞的状态，每天要跟各地“精英”男士见面，李途年警铃大作，每天打扮地像只招摇的花孔雀，今天这个帅气的背发，已经整理了两个小时了。
宴会开始，好几波儿人过来跟宋帝碰杯，李途年看着宋帝侃侃而谈的两片嘴唇，不自觉想凑过去闻。
待人走后凑了过去，橘子味的，很甜。
他一凑过来，宋帝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蹙着眉警告他。
“你要是再把我口红弄花，你今天别想进家门。”
李途年挑挑眉，退回自己的位置。
“OK，回家亲。”
反正她这一辈子都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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