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我拥有一个完美模板般的家庭。至少,在一切开始变得奇怪之前,我是这么坚信的。大女儿毛毛,是我心中最柔软、最妥帖的那块肉。她不像有些孩子那样锋芒毕露,却像一块温润的玉,吃饭慢条斯理,一粒米都不会掉在桌上;做事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从不会提高嗓门。她不算顶聪明,但脾气好得出奇,胆子也小,看到路边被踩扁的蜗牛壳都会眼圈发红。她是那种会让老师在下班后想起时,觉得“今天真是平静的一天啊”的孩子。她是我的小宝,是我在兵荒马乱的生活里,一处恒定、温暖、无需担忧的港湾。
老二媛媛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她像一只精力过剩的、毛色油亮的小豹子,脑子里装满了数不清的鬼点子和恶作剧。她会偷偷把姐姐的笔记本藏起来,然后在姐姐急得快哭的时候,变魔术般拿出来,附带一个狡黠的、让你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她要是想吃冰箱里最后一块草莓蛋糕,绝不会直接说,她会拐弯抹角地告诉你:“妈,我觉得那块蛋糕好像有点不新鲜了,我帮你尝尝?”要是以前的她,看到姐姐毛毛有任何“失势”的苗头,比如像最近这样,她肯定会蹭到我身边,用那种带着奶音又故作成熟的语气说:“妈,要不咱别要她了,没了她我来当老大,多好。”她觊觎“老大”这个位置已久,觉得那代表着更多的零花钱和无需被管束的特权。
可最近,一切都变了。变得毫无预兆,变得怪诞离奇。
先是从毛毛开始的。
起初,只是辅导员偶尔的电话,语气还带着些难以置信:“毛毛妈妈,毛毛今天上课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后来,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惊心。“毛毛逃课了”,“毛毛又在自习课不见了”,“我们找到她时,她一个人在废弃的篮球场边上,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场地”。有一次,甚至是在离学校几站地的一个社区小公园,她坐在长椅上,面前是几棵再普通不过的、叶子有些发黄的银杏树,她就那么看着,眼神空茫,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奇景。
她放学后不再准时回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直到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她才会像一道幽魂般出现在家门口。没有解释,没有歉意,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用那种干涩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声音说:“妈,饿了。”或者,“妈,睡觉了。”然后径直走向饭桌,或者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回家晚了十分钟都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连声解释是因为值日或者老师拖堂。吃饭时,她会细声细气地讲述学校里的趣事,哪怕只是同桌送了她一块糖。现在,她沉默得像一口深井,我投下再多的担忧和疑问,也听不见一丝回响。
我试图和她沟通,拦住她问:“毛毛,你出去到底干啥去?”
她停下脚步,眼神聚焦了一瞬,又迅速涣散,带着一种真正的、不掺假的懵懂,回答:“就出去呀。”
就出去呀。多么轻飘飘,又多么沉重的四个字。它像一把钝刀子,割裂了我与她之间曾经紧密的联系。我看着她,那张熟悉的、柔和的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内里那个叫“毛毛”的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替换掉了。她不是叛逆,叛逆的孩子会顶嘴,会摔门,会用激烈的行为宣告自己的存在。她不是学坏,她没有烟酒气,没有奇怪的打扮,没有和任何看似不良的人□□往。她只是……“出去”了。就像有一种漫无目的的、却又无比坚定的、非要置身于家与学校之外的本能控制住了她。
我尝试跟踪过她几次。我像一个蹩脚的侦探,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儿身后,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向城市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她会在河堤上看浑浊的河水缓慢流淌,一看就是一下午;她会站在天桥下,看着车流像钢铁洪流般从头顶呼啸而过;她甚至会蹲在路边,看一群蚂蚁搬运一块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面包屑。她的背影在那些时刻,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庞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收纳眼底,又仿佛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但最让我感到诡异的是老二媛媛的反应。
这个家里最是调皮坏心眼的小机灵鬼,居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没有在我面前给姐姐“上眼药”。相反,她开始无比娴熟地为毛毛打掩护。
“妈,毛毛姐去语文课代表家学作业了,晚点回来。”
“毛毛姐说数学老师请她家里吃饭去,不用等她。”
她编造着这些一听就漏洞百出的借口,表情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维护者的、不容置疑的神态。这太不正常了!杨媛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姐妹情深”?这比她直接说“妈,咱把姐姐扔了吧”更让我毛骨悚然。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幕荒诞剧,大女儿的行为不可理喻,二女儿的角色定位也彻底错乱。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像一锅温吞水,慢慢煮着,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焦虑和无措。我不断反思,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给她的压力太大了?还是忽略了她的心理需求?我翻阅教育书籍,咨询所谓的“青春期心理专家”,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叛逆期”、“寻求独立空间”,这些空洞的词藻根本无法解释毛毛那种近乎“放空”的状态,更无法解释媛媛反常的“维护”。
就在我逐渐适应(或者说麻木于)这种怪诞时,杨媛媛身上也出现了变化。只是,她的变化不像毛毛那样无声无息,而是……极具冲击力。
她迷上了开车。不是这个年纪年轻人该有的、考个驾照买辆小巧代步车的那种向往。她迷上的,是那种中年男人才会有的、带着浓厚市井气和油腻感的开车方式。
她先是缠着我,把家里那辆闲置已久的、灰扑扑的、以前拉货用的“面包子”要了过来,说是要用来带同学们到郊区写生。我当时还觉得,这孩子总算有点正经爱好了。直到那天下午。
我在中央公园附近,打算步行去地铁站。阳光很好,微风拂面,我暂时从家里的低压气氛中挣脱出来,享受片刻的宁静。突然,一辆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面包子”慢悠悠地靠过来,与我步行的速度保持着诡异的同步。车窗摇下,一条胳膊搭在窗边,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然后,一个轻佻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哎,妹妹,一个人啊?兜风去伐?”
我浑身一僵,扭头看去。驾驶座上,媛媛戴着一副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款式老土的墨镜,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车窗边,另一只手单握着方向盘,手腕上还套着一个油腻的木珠子手串……她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不羁、戏谑和某种模仿来的“痞气”的笑容,活脱脱一个在街头寻觅“猎物”的油腻中年男人的翻版。那神态,那语气,那做派,熟练得让人心惊。
我当场石化,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无语,是真的无语。一种超越了愤怒和羞耻的、近乎荒诞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的女儿,我那个古灵精怪、虽然调皮却鲜活可爱的二女儿,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单手开车,把妹的口吻,油腻的手串……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像一场拙劣而可怕的cosplay,而主角竟是我的亲生女儿。
“杨!媛!媛!”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她脸上的油腻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垮掉,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慌张,但很快又被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取代。“哟,是妈啊,没看清,上车不?我带您一程?”
我气得浑身发抖,最终也没有上那辆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面包子”。那天晚上,我对她进行了严厉的审问,但她要么嬉皮笑脸地糊弄过去,要么就沉默以对,问急了,就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开车挺帅的。”
帅?那种被生活磨灭了激情、只剩下苟且和算计的中年男人的油腻感,和她这样一个花季少女有什么关系?这比毛毛那种单纯的“出去”更让我感到恐惧。毛毛的异常似乎指向某种空无,而杨媛媛的异常,则像被一个陌生的、令人不适的灵魂入侵了。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孩子们一个两个,都在变什么异?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夜不能寐。家,不再是我的避风港,而成了一个充斥着未知与怪诞的舞台。我看着她们,一个日渐空洞,一个日渐扭曲,我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仿佛站在流沙之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点点沉入不可知的深渊。
事情在一个看似平静的下午彻底爆发。
那天,阳光透过窗户,在编织了一半的毛衣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难得有心情,哼着多年前的旧歌,手指穿梭在柔软的毛线间,试图抓住一丝往日的宁静。电话铃响了。
是毛毛的辅导员,语气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先礼后兵。她说毛毛这学期缺席的课时已经远远超过规定,多次谈话、警告均无效。她“委婉”地提出,希望我们能劝孩子“主动退学”,以免走到“开除”那一步,那样对孩子的名声不好,也会在档案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劝退?开除?这些词怎么会和我的毛毛联系在一起?那个连迟到都会脸红的孩子?惊愕与怒气还没找到出口,电话刚挂断,铃声又像催命符一样尖锐地响起。
这一次,是派出所。
电话那头的办事员语气严肃,说我的女儿杨媛媛,驾驶一辆老旧面包车,在中学附近徘徊,对放学的未成年少女进行言语骚扰,“妹妹,去哪啊,哥送你?”被人家长报警了。现在人在派出所,让我立刻去领人。
“开车调戏未成年少女……” “劝退……开除……”
两个电话,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同时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怒气,不再是温吞的焦虑和无奈,而是像火山喷发般冲上天灵盖。耳朵里是尖锐的耳鸣,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血红,头晕目眩,世界在我脚下旋转、崩塌。
我拿着听筒,僵在原地,毛衣掉在地上,毛线滚出去老远,像一条死去的、色彩鲜艳的蛇。
一切都戛然而止,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耳边嗡鸣不止。
下一秒,我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什么怪梦?!我看了看身边睡得呼呼的猪毛毛和杨媛媛,还好不是真孩子,是猫。要不然还得了?!
最近家里俩毛孩子真这样,可惜这里不能贴图[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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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九十三个梦:失控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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