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一个梦:过站(上)

地铁十号线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金属长蛇,在城市的腹腔里隆隆穿行。车厢里空气凝滞,窗外是永恒的、被速度拉成模糊色带的黑暗隧道壁。我在虹桥火车站上的车,本该在新天地换乘十三号线,却不知何时在单调的震动与低鸣中沉沉睡去。意识是被一种尖锐、急促的“滴滴滴”声硬生生拽回来的——那是地铁关门的警示音。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恰好透过开始合拢的车门缝隙,瞥见了站台上方悬挂的电子站牌:海伦路。

完了,坐过站了。下一站是邮电新村,只能到站再折返。我懊恼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重新靠回冰凉的椅背。车厢轻微晃动,窗外一成不变的黑暗隧道壁突然变亮了?!不是站台那种规整的日光灯照明,而是一种混沌的、带着尘埃颗粒感的灰白光线,如同浑浊的晨雾,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浸染了原本的漆黑。

列车“嘎吱”一声,彻底停了下来。车门滑开。

没有熟悉的站台立柱,没有闪烁的广告屏幕,甚至没有闸机。眼前赫然是一个……老旧的火车站台。青灰色的水泥地面布满细小的龟裂纹,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暗绿的野草。站台边缘是低矮、锈迹斑斑的铁艺栏杆,几根油漆剥落殆尽的木柱支撑着同样古旧的、延伸出去的雨棚,棚顶的瓦楞铁皮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黯淡的灰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铁锈、尘土和陈年木头的气息,沉甸甸的,带着时间停滞的霉味。站牌上的字迹模糊难辨,只勉强认出“沪宁铁路”几个斑驳的刻痕。

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懵懂地下了车,身后的车门悄无声息地合拢,那钢铁长虫在浑浊的光线中启动,很快消失在轨道尽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寂静里。四周无人,站台尽头延伸出一条简陋的水泥路,通向一片低矮、同样灰扑扑的老式平房群落。半是畏惧、半是好奇,我犹豫了一下,沿着水泥路走了出去。

没走几步,来到一座小桥上,往桥下望去是一条大约30米宽的河道。河道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杂草,中间的河水或者更应该称之为小溪?出奇的浅,清澈见底,缓缓流淌,隐约能看到河床上的卵石。吸引我全部目光的,是那浅浅的水中游弋的一群鱼——巨大的、难以想象的肥硕鲤鱼。它们通体覆盖着闪亮的、几乎刺眼的金色鳞片,在浑浊天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金属光泽。体型庞大,圆滚滚的,如同放大了数倍、镀了金的小猪仔,笨拙而缓慢地在浅水中群聚游动着。那过分饱满的金色身躯,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富足感,又隐隐透着某种不真实的油腻。

我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好一段,终于在一处歪斜的木栈桥旁,找到了几级年久失修的水泥台阶,蜿蜒向下,通向水边。我跨过杂草丛生的边缘,走到了水边、裸露的河床卵石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那些巨大的金色鲤鱼就在触手可及的水中缓缓游弋,鳞片的光芒在水波下晃动,带着催眠般的诱惑。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踩在湿润的河滩卵石上,屏住呼吸,身体前倾,手指试探着朝最近的一条“金猪”伸去。

就在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灿金鳞片的瞬间,脚下猛地一滑!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像截沉重的木头,“噗通”一声砸进了水里。冰凉的河水瞬间没过头顶,原本浅水带来的安全感荡然无存,窒息感裹着惊慌猛地扼住了喉咙。我手脚胡乱地扑腾挣扎,搅起浑浊的水花,呛了好几口水,一股浓烈的、带着水腥和淤泥的土腥味直冲鼻腔。

就在肺叶快要炸开时,脚底意外地触到了坚实的河床。我猛地一蹬,挣扎着站了起来。河水只到我的腰部。然而,当我抹掉脸上的水渍,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僵住了。

那条宽阔而浅显的河消失了。那些肥硕得如同金猪的鲤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某个室内街道中央的喷水池里!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不然也太丢脸了。我拖着一身湿透的衣裤跨出水池,开始打量我的所在。脚下是类似水泥自流平的地面。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层层叠叠,就像电影里的“九零城寨”一样的服装批发档口。它们如同蜂巢般紧密排列,却不如蜂巢那样有规律。而是杂乱无章地向上垒砌,向左右延伸,就像一个扭曲叠加的立体迷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令人头晕的混合气味——廉价化纤布料特有的化学气味、浓重的樟脑丸味、隐约的汗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尘埃气息。

巨大的塑料模特穿着奇装异服,以僵硬的姿态从各个角度俯视着我所在的主干道。这里简直是人类服饰史的疯狂博览会。左边,是宽袍大袖、绣着繁复龙凤纹样的明代汉服;右边,挂着缀满铆钉和锁链、散发着哥特气息的皮衣皮裙;对面档口,色彩炸裂、材质反光的千禧年Y2K风格紧身衣紧挨着七八十年代科幻电影里那种银光闪闪、充满几何线条的未来感连体服;再往上几层,甚至能看到中世纪骑士的锁子甲和日本武士的阵羽织挂在一起。荧光粉、电光蓝、扎眼的橙黄……各种高饱和度的色彩在昏暗的光线下疯狂碰撞、嘶鸣。巨大的音响不知藏在哪个角落,播放着震耳欲聋、节奏强劲的电子音乐,混着各地口音的叫卖、讨价还价声浪,形成一片混沌而喧嚣的声墙,不断冲击着耳膜。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漩涡的石子,在这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感官洪流中身不由己地旋转、下沉。时间感完全错乱,仿佛已经在这迷宫里徘徊了几个世纪。

不知在这服装宇宙中漂流了多久,一个特别的档口像磁石般吸引了我。它整个被深浅不一的绿色包裹着——墨绿的天鹅绒帘子垂落,草绿的壁纸,嫩绿的灯光柔和地洒在陈列的衣物上。那些衣服,无论材质是棉麻、丝绸还是化纤,无一例外地呈现出各种绿:苔藓绿、松石绿、祖母绿、薄荷绿……虽然我穿蓝紫色最好看,但绿色,是我一直以来的审美偏好。

档口里坐着一位“老爷爷”,他留着整齐的短发,戴着老式的圆框眼镜,穿着件洗得发白、式样古老的靛蓝色粗布褂子。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耳垂上细小的耳洞和眼角不易察觉的柔和纹路——这分明是位奶奶。她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巧的铜熨斗熨烫一件豆绿色的真丝衬衫,动作带着一种旧时代的韵律。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婆婆,您……您这里缺人手吗?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那奶奶停下手中的熨斗,透过圆镜片抬眼打量我,目光锐利而平静,仿佛能穿透我湿透的衣服和满身的疲惫。她没说话,只是随手从旁边的挂衣架上扯下几件衣服——一件橄榄绿的工装夹克,一条军绿色的阔腿裤,还有一件印着巨大奇异绿色植物的白色T恤。

“喏,”她朝档口深处一个挂着同样墨绿色帘子的小门努了努嘴,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去试试,搭配给我瞧瞧。”

我抱着这堆绿色的衣物,撩开那厚重的墨绿帘子,一头钻了进去。帘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色彩。预想中狭小的试衣间并未出现。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辽阔无垠的绿色草原,在眼前温柔地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与灰蓝色天空相接的地平线。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拂过面颊,吹动脚下柔软如毯的草浪,发出沙沙的低语。无数细小的野花点缀其间,白色、黄色、淡紫色,如同碎钻般在绿绒毯上闪烁。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带着一种毛茸茸的暖意。这份突如其来的、辽阔而纯净的静谧,与批发市场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形成了天壤之别,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愣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灰褐色的身影从我脚边的草丛里猛地窜了出来!是只草原鼠兔!它圆滚滚的身体像个毛绒小球,短小的四肢飞快地交替,朝着不远处一个隆起的草坡奔去。那憨态可掬的模样瞬间点燃了我追逐的本能,我几乎想也没想就拔腿追了上去:“喂!等等!”

它跑得飞快,小小的身影在起伏的草原上灵活地跳跃。我气喘吁吁地追着,距离却并未拉近。眼看就要追到那个草坡,那鼠兔“嗖”地一下,钻进了草坡根部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它尾巴消失的瞬间,一个细细的、带着点狡黠的声音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不断寻找出口就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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