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点点头,心底那份对小行星带颠簸的恐惧和对开船的抵触,似乎正在被眼前这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和石大娘的话语冲淡着。张昊天那专注的侧影,此刻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明空号最终平稳地停泊在一处风平浪静、景色宜人的海湾。巨大的锚链(当然,内部是超合金电控机械结构)带着沉重的轰鸣沉入海底。船员们开始有序地进行休整、补给,甲板上洋溢着一种轻松的氛围。
就在我以为可以喘口气,甚至琢磨着能不能找个地方再甩两竿(这次一定要远离深海!)时,张昊天那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王桂兰。”
“到!” 我条件反射般站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她不知何时已离开航行长席位,站在我面前,依旧是那身利落的航行制服,眼神平静无波。“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解释,她转身就走。我赶紧跟上,心里七上八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们穿过忙碌的甲板,来到船艉下方一个隐蔽的舱口。张昊天熟练地输入密码,厚重的合金舱门滑开,露出里面停放的一排……小型救生艇。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流线型充满科技感,有的则显示出了满满的年代感。
张昊天径直走向其中一艘看起来最“古老”的。它通体哑光灰色,线条方方正正,驾驶舱是简单的双层透明罩,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物理按钮、拉杆和一个老式的、没有任何助力系统的古朴的方向盘。看起来就像是从博物馆里拖出来的老古董。
“进去。” 她拉开驾驶舱罩,言简意赅。
我手脚并用地爬进狭小的驾驶舱,一股陈旧的皮革和机油味扑面而来。座椅硬邦邦的,各种控制杆和按钮看得我眼花缭乱,紧张感油然而生。
张昊天随后坐了进来,就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置。狭小的空间让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她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清冷气息。
“这是‘信天翁’IV型,联盟五十年前的标准单人救生艇。”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结构最简单,操作最原始,没有任何智能辅助系统,连自动平衡都需要手动微调。”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启动程序。手动拉下几个厚重的保险闸,旋转一个老旧的黄铜钥匙点火,艇身下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带着明显机械感的引擎启动声,整个小艇都微微震动起来。
“为什么……要用这个?” 我忍不住小声问,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仪表盘和毫无标识的按钮,感觉头都大了。
张昊天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开始逐一指点那些控制装置:“这是主引擎推力阀,推拉控制速度。这是方向舵,连接尾舵,直接反馈力度。这是姿态调整喷口,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手动控制平衡……” 她的讲解清晰、准确,没有任何废话,如同在背诵操作手册,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位。
“学会开这个,”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落在我脸上,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以后,任何型号的小艇、穿梭机,哪怕是最新的智能型号,对你来说,都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操作界面而已。因为你理解了最本质的东西——力、方向、平衡。而不是依赖机器告诉你该怎么做。” 她顿了顿,补充道,“基础打牢,才能飞得更高,也更安全。”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涟漪。我似乎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选这艘“老古董”了,也想起了她驾驶明空号人力模式时那份从容——那同样是基于对最原始力量的深刻理解。
“现在,” 她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透明的舱罩外,那片碧蓝的海湾和更远处蔚蓝的天空,“目标:前方三公里处,那块露出海面的黑色礁石。高度:保持海平面以上五十米。匀速前进。你来。”
“我……我来?” 我声音都变调了。这就直接上手了?
“主引擎推力阀,推到三分之一刻度。” 她直接下令,没有给我犹豫的时间。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摸向那个冰冷的金属推杆。入手沉重冰凉,带着强烈的机械阻力感。我咬咬牙,用力向前推去。推杆发出“嘎吱”的摩擦声,艰难地移动到了指定位置。
嗡——!
艇尾引擎的轰鸣声明显增大,小艇猛地向前一窜!突如其来的加速让我后脑勺重重撞在硬邦邦的头枕上,眼前金星乱冒!艇身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向右偏转!
“姿态!左前喷口,轻点一下!” 张昊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丝。
我手忙脚乱地在密密麻麻的按钮中寻找,慌乱间,手指猛地戳中一个标着“L.F”的红色按钮!
嗤——!
一股强劲的气流从左前方喷出,小艇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猛地向左上方剧烈倾斜翻滚!
“啊——!” 我失声尖叫,巨大的离心力瞬间将我甩向右侧舱壁!安全带勒得我胸口生疼!视野天旋地转,胃里刚压下去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手里紧紧攥着的那盒晕船药差点脱手飞出去!
就在我即将再次呕吐、小艇眼看就要失控翻滚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猛地伸了过来,精准地覆盖在我胡乱按在按钮上的手,用力向下一压,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拉回了我推得过猛的推力阀!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力量极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小艇狂暴的姿态瞬间被强行修正,引擎轰鸣减弱,翻滚停止,重新恢复了相对平稳的悬停状态。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那只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冰冷、有力,带着薄茧,此刻正稳定地压着我的手,确保我不会再胡乱操作。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救了我(或者说救了小艇)的手向上看去。她的袖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被拉高了一截,露出了手腕内侧一小片皮肤。
就在那片小麦色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清晰的痕迹!
不是纹身,是真正的、带着疤痕的烙印!
那是一个繁复的、仿佛某种古老家族徽记变体的图案(隐约能看到星辰与锚链的元素)色彩典雅地印在皮肤上,核心部分却被一道深深的、蜿蜒隆起的丑陋斜线粗暴地贯穿了!在斜线的末端,一个清晰无比的、同样带着灼烧痕迹的罗马数字——“II”,更是无异于两道狰狞的伤疤!
家族除名烙痕!这是被暴力毁坏的家族纹章!
强大的反差和震惊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我猛地抬头看向张昊天。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几乎是同时,她迅速而自然地收回了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同时用力一拉袖口,将那触目惊心的烙痕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双看向前方海面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和冰封的冷漠,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推力阀控制需要稳定,轻推慢放。姿态喷口是微调,不是让你当开关猛按。”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始指出我刚才的操作失误,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和那瞬间暴露的隐秘,都只是教学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注意力集中。再来一次。” 她目视前方,声音清冷,“目标不变。推力阀,四分之一刻度,慢推。”
我呆坐在驾驶座上,手指还残留着她掌心冰冷的触感和那烙印带来的强烈冲击。胃里的翻腾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好奇?心疼?还是……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那个“II”字,和她“老二”的称呼,轮机长口袋里那枚同样带着“II”的学院徽章……碎片般的线索在我脑海中碰撞。
我用力吸了吸带着机油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震撼,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那片碧蓝的海水和那块遥远的黑色礁石上。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伸出手,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握住了那冰冷的推力阀推杆。动作缓慢而稳定。
引擎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小艇在张昊天平静无波的指令和我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操作下,开始以一种摇摇晃晃、但坚定向前的姿态,朝着目标缓缓驶去。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至少没有再次失控翻滚。
海风透过驾驶舱的缝隙吹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碎成一片跳跃的金光。在这艘古老的手动救生艇里,在一位手腕烙印着家族除名印记的教官注视下,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笨拙地、真实地,尝试着掌控属于自己的方向。
那感觉,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原始的浪漫。仿佛触摸到了某种被层层科技包裹下,最本质的、属于人类与星辰大海的羁绊。而教官手腕上那道隐秘的伤痕,如同一个沉默的注解,提醒着这条路上可能存在的代价。
一时间各种浓烈的情绪冲击着我的神经,下一秒,我睁开眼睛,醒了。比第一次开车更紧张,但也比第一次开车更兴奋,毕竟在梦中的世界我已经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获得了更高维度的自由。
窗外是清晨的薄雾,几声轻灵的鸟鸣远远地传入耳畔,那明空号上被海风吹拂的惬意凉爽,那救生艇失控时的惊吓与刺激在脑海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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