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一台看不出牌子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正沙哑地吟唱。是我最熟悉的那个版本——韩宝仪那略带甜腻、仿佛蒙着一层时光尘埃的嗓音。我怔怔地站在奶奶家的天井中央,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理所当然地,我等待着下一句——“忆童年时竹马青梅”——的响起,可它却蓦地断了。只有“滋滋噔……”的电流杂音在昏黄的空气中震颤,像一声未完成的笑话。片刻之后,它又固执地回到开头,依旧是那一句:“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那声音,像是从极遥远之处飘荡而来,隔着水,隔着岁月,微弱却清晰;可收音机明明就搁在眼前的旧木凳上,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关上了开关,仿佛这样就能切断这令人不安的循环。
天井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实心围墙上倚着细竹竿搭成的爬架,丝瓜、南瓜与豇豆的藤蔓缠绕其上,绿意汹涌。扎架子的绳子五花八门——红的塑料绳、黄的麻线、灰的布条——全是爷爷奶奶从各处收集而来,带着一种节俭时代特有的拼贴感。
透过围墙上那排整齐的方形装饰孔望出去,和煦的风正摇动着运河岸边高大的杨树,叶片翻飞,沙沙作响。风里裹挟着运河特有的、湿润微腥的水汽。天空不见日头,只有一片均匀的、宛如旧照片底色的暖黄,温柔地笼罩着一切。远处有模糊的人影晃动,看不清面目。记忆中的河边步道还没有栏杆与塑胶跑道,只是一条被无数脚步踏实的小土路,两旁野花野草丛生,蜂鸣蝶舞,总是热热闹闹的。那些人影,大概是附近饭后散步的人吧。
天井左侧,是那间曾短暂作为太奶奶卧室的“小房间”,如今早已沦为堆放杂物的角落。这是在老屋动迁后,奶奶找人额外搭出来的。我记得里头摆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许多个寒暑假的下午,我和表姐就窝在里边,一遍遍地看着《西游记》。那时明明已经有了大彩电,可我们坚持《西游记》这样的老古董,就应该看黑白的才对味儿。
我走上前去,试图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空气中立刻漫起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旧报纸、老木头和尘埃的复杂气息。手握住那圆括号形的简易金属门把手,掌心传来温吞而粗糙的铁锈颗粒感。我用力推拉,门却像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就在我跟门把手较劲的当口,那收音机竟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依旧在卡在同一句之后陷入沉默,周而复始。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去关它。我拉出那根细细的伸缩天线,开始慢慢转动搜台的旋钮。旋钮空转着,发出“咔啦、咔啦”的虚响,徒劳地扫过整个波段——没有一个电台,只有那个固执的、只会唱一句的频道,永恒地漂浮在信号的汪洋之上。我放弃了,再次关掉了它。
我转身,面向主屋。
那扇刷着纯色漆的铁门,颜色无法分辨,那是一种混沌的、被岁月冲刷得灰暗不明的色调。我记不清它曾是墨绿的,亦或是黑色的了。透过旁边的玻璃窗,能看见窗台上散落着的风油精、花露水瓶。窗式空调静静地嵌在墙上,进风面没有记忆中那令人安心的震动与嗡鸣——也是,现在的温度恰到好处,确实不需要开冷气。
我试探着拉了拉铁门,没想到它竟轻易地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奶奶那张粗铁管焊成的大床,顶上罩着一顶白色的蚊帐,像一朵停滞的云。
我穿过奶奶的卧室,进入走廊。右边是吃饭的八仙桌和供奉神佛的老式神台,观音、弥勒佛、八仙挤在一起,面目可亲。一只小小的香炉静立其中,里面空空如也。左边,是从前叔叔一家住的房间,如今也已闲置。我拉开那扇折叠的纱门,走了进去。
南边靠窗的闪粉漆大书桌上,那台经典的三五牌座钟仍在恪尽职守地走着,“咔哒、咔哒”,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我仿佛被这规律的节奏催眠了,加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松弛的暖意,排山倒海的困意瞬间袭来。于是我顺势在那张紧挨着书桌、铺着细竹条凉席的旧沙发上躺下,沉入了无梦的睡乡。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不知过了多久,那歌声如同一个徘徊不去的幽灵,再次穿透昏黄的空气,将我从深不见底的酣睡中温柔又固执地打捞起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躺在叔叔房间的旧沙发上。细竹条在脸颊上硌出了一道道竖条纹印记,触感微凉。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仿佛跌入了时间的琥珀,所有的疲惫都被抽空,身体只剩下一种孩童般的、懵懂而轻盈的慵懒。
然而,屋内的光线已然改变。不再是那种均匀、停滞的暖黄,而是浸染上了一层更深沉、更朦胧的橘色,像是旧相册里那张曝光不足的夕阳照片。真正的黄昏,降临了。
我坐起身。“咔哒、咔哒——”座钟依旧坚定地走着,它的声音在变得粘稠的空气里被放大,清晰得几乎震耳,仿佛它是这片空间里唯一仍在顽强衡量着“时间”的实体。
我环顾四周,心头猛地一沉。
一切,都开始褪色了。
不是单纯的变暗,而是像一张被水反复浸湿又晾干的老照片,色彩正不可逆转地悄然流失。墙壁的奶黄褪成灰白,书桌的闪粉漆黯淡如同蒙尘,沙发上竹席的翠绿也变得枯黄。物体的轮廓微微晕开,边缘不再锐利,像是透过一层呵满热气的毛玻璃观望。一种无声却势不可挡的褪色潮水,正温柔而残酷地淹没这里。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歌声再次响起,无视我的惊慌和焦急。它不再仅仅是旋律,更像是一次次冰冷的宣告。每响起一次,世界的轮廓就跟着模糊一分。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必须关掉它!必须中止这循环的咒语!
我快步穿过走廊。八仙桌和神台上的神佛静默着,它们的细节已然融进昏暗和朦胧中,只剩下模糊黯淡的轮廓。那只小香炉,依旧空空如也。
我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天井。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几乎停滞。围墙外的世界——运河、杨树、土路与人影——已然彻底化为一片模糊的、暖黄色的光晕,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彩画。那些散步的人影淡得近乎透明,如同熄灭后的蜡烛上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摇曳着,即将消散。运河的水腥气也再闻不到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琥珀。
而那只半导体收音机,还待在原处。黑灰色的塑料外壳在诡异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内部在发光的、不真实的质感。它兀自歌唱着,那一句永恒的歌词,是这片正在溶解的世界里,唯一清晰、固执的存在。
我扑过去,疯狂地拨动开关旋钮,用力拍打它的外壳,试图抠出它的电池,甚至想把它掼在地上。
没用的。
开关失灵,旋钮空转,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咔啦”声。它的机体仿佛重若千钧,又或者它根本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我的手无法真正触及、无法撼动它分毫。它就在那里,唱着,用它那来自遥远往昔的、甜腻而哀伤的单一旋律,一遍又一遍地涂抹着这个正加速消失的世界。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慢慢淹过我的头顶,直到此刻我才真切地明白:我满心期待能在这里见到的那个人——那个会在天井里忙碌、会笑着叫我小名、会用粗糙温暖的手摸我头的奶奶——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了。
这个空间,这段循环的旋律,这不断褪色的景物……它们本身,才是唯一的主角。它们是我所能“回味”的往事,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世界的片段,只是一个不断自我重复继而走向终结的模型。而我,只是一个误入的、不合时宜的参观者。
“时光已逝永不回……”
歌声再度响起,如同最终的通牒。
这一次,连近处的丝瓜藤蔓都开始变得透明,围墙的砖石纹理如沙画般开始流散。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将我吞没,我几乎要对着那台该死的收音机尖叫起来——
下一秒,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胸口剧烈起伏,头上一层薄汗。窗外,是真实的、现代都市的夜空,或许缀着几粒疏离的星光。
是梦。
原来是梦。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循环的歌声,没有褪色的世界。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余韵,清晰可闻。
我愣愣地坐着,梦中那排山倒海的困意与醒来后极致的安宁感似乎仍未散去,那份慵懒和舒适真实得不可思议。
就像……完美重现了儿时暑假的某一个午后。
奶奶就在天井的围墙外面,拿着长柄水瓢,慢悠悠地给她心爱的丝瓜、南瓜、豇豆、毛豆、辣椒、茄子们浇水,水滴洒在叶子上的声音,淅淅沥沥。而我,就在屋内的旧沙发上,无人打扰地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夕阳正好,时间慢得……堪称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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