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下人向来极守规矩,此刻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忘了分寸,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座齐腰高的压水井。只见铁桶般的井身侧边横管中,水流正哗哗涌出,不绝如缕。
再看那压井的侍卫,虽满脸通红却双眼发亮,手臂起落间轻快得仿佛要随风起舞。众人看得心痒难耐,皆想亲手试试这神奇之物。
当看见那位眼覆白纱、身着湘色水雾长裙的姑娘,执着盲杖翩然而至时,众人眼中更添了十分的崇敬与惊叹。
南榕失明后,对外界的感知反而格外敏锐。此刻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未加掩饰,她第一时间便已察觉,亦正是在这一刻,那颗高悬许久的心,终于稳稳落下。
这几日她在府中的动静,自然引来了众多关注。她心知自己一个借宿之客,却在主人家中大兴土木,实在过于失礼,难免惹人非议。
尽管温府下人个个谨守本分、言行得体,但她并非那种全然不顾旁人眼光、一意孤行之人。因此自施工伊始,她虽表面如常,实则如芒在背。
万幸的是,这一次,她成功了。
当听到有人低声议论水质浑浊、不堪饮用时,她镇定地走上前,让春来接了些刚压出的水。凑近轻嗅,土腥气虽仍可辨,却已淡去许多,想来不需多久,便能涌出清泉。
“待这些浊水排尽,清水自会源源不绝,随取随用。继续压吧。”
果不其然,随着井把约五十次起落,横管中涌出的水流已由浊转清,渐渐剔透如练,最终化作一道清亮水瀑,倾泻而下。
“哇!”
南榕循着水声走近,接过春来递上的水瓢,在出水处接了半瓢清水。她先轻嗅水汽,一股清冽纯净的气息沁入心脾,不由展颜一笑,在众人屏息凝神间,从容饮下第一口。
偌大花园中,明处暗处的目光不知凡几,此刻却静得只剩风声过耳。
南榕似知晓众人期待,仰首面向人群,迎着融融春阳粲然一笑:“很甜。”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嫣然一笑,百花失色。
温景州回府时,所见,便是她衣裙翩跹立于人群中央,笑靥如花的模样。
此处终究是礼法严谨的古代。众人听得她的话语,虽禁不住低低欢呼,却很快便收敛容色,依着管家吩咐各自散去。
方才那欢腾的一幕,恍若晨露般转瞬即逝。
心头重负既去,南榕只觉周身轻盈。她情不自禁仰起脸庞,任春晖洒落周身。纤长的颈项如天鹅般优雅舒展,白布遮掩下的肌肤莹润生辉,唯有一点朱唇艳烈如血,惊心动魄。
只可惜,这融融暖阳终是照不进她眼前的永夜。
若得重见天日,方是她真正自在解脱之时。
骤然欺近的脚步声让南榕猛然惊醒,下意识后退两步,横起盲杖护在身前。
黑原却未察觉她这防备之态。方才他一直在压水井旁蹲身细察,将每个运作环节都看了个分明,此刻确实窥见了其中关窍。
“南姑娘,若我所料不差,地下水能借如此轻便之物抽出,那胶皮应是起了关键作用吧?”
听他语气如常,似未留意自己方才的失态,南榕暗自松了口气,神色自然地含笑应道:“黑大夫慧眼如炬,一语道破玄机。所以我方才才说,此事当属您功劳最著。”
黑原仍沉浸在那胶皮的玄妙之中,眉头紧锁,实在想不通,这几件铁器加上小小胶皮,怎就能从二十米深的地底抽出水来。他一手捻着胡须,另一手不自觉地探入药箱,取出片胶皮在指间反复摩挲,沉吟不语。
南榕听着他困惑的自语,不由莞尔:“地下水是通过深入地底的铁管抽取。胶皮与压井内壁紧密贴合,每次提压都会将管中空气排出,同时阻止外部空气进入。这般只出不进,地下水受上方压力所迫,自然就被抽上来了。”
“唔,如此说来,倒与烧火时用的风箱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为送风,一为抽气。妙哉,妙哉!”
黑原大致明白了其中关窍,只觉豁然开朗,兴致更浓。他啧啧称奇,又向前凑近半步,将手中胶皮托向对方,求知若渴地问道:“方才听南姑娘说这胶皮用途甚广,不知可否再指点一二?”
南榕察觉到肩侧衣袖拂动的轻响,与微弱气流,料想他是要递来何物,便侧身抬手欲接,同时莞尔应道:“指点不敢当,黑大夫言重了。我所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譬如可用于溺水救援的救生圈,车马轮毂上的胎垫,乃至日常所用的桶、盆--”
“小人见过公子!”
“奴婢见过公子!”
管家与春来突如其来的见礼声,打断了南榕未尽的话语。听闻他归来,她心头涌起的欣喜,霎时淹没了方才的思绪,不自觉地转身面向那熟悉的脚步声,唇边漾起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举步相迎。
“温公子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听闻科考后学子们多会筋疲力尽,你可安好?”
她语速轻快,未行两步便先嗅到那缕清冽的松香。紧接着双臂一暖,被他稳稳扶住。掌心温度透过几层衣衫传来,她颊边顿时飞起红霞,宛若春桃初绽。
白布下的眼睫轻轻一颤,她扶稳导盲棍,下意识抬头,想看清他的面容气色,眼前却仍是那片熟悉的黑暗。颊边红晕悄然褪去,唯有唇角的笑意依旧温婉。
温景州垂眸静望,眼底深不见底:“我一切安好,如释重负,并无不适。倒是离府这些时日,南儿可还安好?眼睛如何?方才与黑大夫在聊什么?”
话音落下,他目光轻转,往黑原仍摊开的掌心淡淡一瞥。这看似随意却暗含威压的注视,让黑原顿时从对“救生圈”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黑原虽心无外物,毕竟年长阅历在,立时便明白那一眼的深意。再想到对方归来时机,如此凑巧。
垂首收起胶皮时,心下不由暗叹,当真是霸道。又觉遗憾,今日怕是难有进展,只得待下次施针时再请教了。
南榕浑然未觉二人间的暗涌,听他语气从容,不见倦色,便知他此番应试必是胸有成竹。心头一松,欢欣笑意自然漾上唇角。
她反手轻拉住他的衣袖走向压水井,语气雀跃,比方才的沉静更添几分鲜活:“我也一切都好。先前说好的双喜临门,今日你凯旋,这压水井也恰好成功出水,正应了吉兆!你快来看。”
话音落下时,导盲棍轻触井台。她停步转身,虽知看不见,仍仰首面向他,语带几分俏皮得意:“你可要试试?”
温景州虽未亲眼得见方才出水的一幕,却已从府中下人罕见的失态欢呼中,得知她大功告成。他本意只是察看成果,对亲手操作并无兴致。
然而此刻,她脸上笑容太过明媚,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娇俏求夸的模样,实在令人心软。他竟似被蛊惑般,一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目光从她灿烂的笑靥,缓缓移至那打磨精致的压井上。
当真俯下身,用这只翻云覆雨、执笔握剑的手,握住了那截臂长的井把。未见他如何用力,井把便应声压下。待他直起身时,清冽的水流已自侧旁横支,尖形细管中哗哗涌出。
他眉眼微抬,掠过一丝讶异。虽听她细致讲解过此物的制作与用途,但千言万语,都不及亲眼见证这般直观奇妙。
眸中波动转瞬归于平静,他转身垂首,望向仍在等待评价的纯净面容。忽然抬起右手,虚虚拂过她蒙着白布的眼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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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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