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死

元和六年腊月,大雪漫漫。

昔日热闹非凡的未央宫,如今只剩一位眼瞎耳聋的老妇在门前洒扫,只是小径覆深雪,怎么扫都不见青石板底露出来。

“真冷啊。”

烈风卷着雪珠子砸在浆纸糊的小窗上,不一会儿便润出个拇指大小的洞,凌冽的寒意肆无忌惮闯进内屋。

秦书意被这阵寒潮扑面,帕子捂嘴重重咳了两声,紧接着喉间一阵令人反胃的甜腻。

她竟又咳血了。

“萍儿,皇上回宫了吗?”她低声唤了唤门外的丫鬟,“快去叫皇上来。”

可惜无人应答。

她恍惚间才想起来,前些日子大凉细作混进宫宴,众目睽睽之下险些杀了皇帝,而她因着大凉和亲公主的身份,被盛怒的皇帝灭了满宫门的命。

那日残阳如血,却远不及未央宫门前那青石板路上的颜色来得秾丽。

曾伺候过她的丫鬟萍儿、彩菊,太监卫阶、周宁全,都被砍掉脑袋扔在路中央,眼睛还死死凝望着未央宫的牌匾。

那位细作,亦不得善终。

他刺杀不成反被秦书意一箭穿胸,尸首还被她亲手割下头颅,扔进了乱葬岗喂野狼。

唯有这一件事做得令皇帝满意,所以她才侥幸捡回条贱命,得以在未央宫苟延残喘混着时日。

秦书意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

仔细想来,从前陪她跋山涉水嫁来西晋的人如今皆成了黄土一抔,此世之间,只容她踽踽独行。

其实当日她也曾哀求过:“母后,女儿不愿和亲。”

可父皇莫名暴毙,母后一夜白头,不安分的臣子如恶狼环伺。

秦书意的兄弟无能,为“早早解脱”四字主动选择割地赔款,甚至送公主和亲。

软弱的皇子千叮万嘱她们,大凉的荣辱皆不作数,公主们万事当以西晋皇帝喜好为主。

实在是,屈辱至极!

那些阴私一夜之间都浮出了水面,而秦书意却无能为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凉的城池一座接一座被送出去,而坚守之城的百姓、将士又多无辜惨死在战乱之中。

秦书意关了自己三日,冷静了三日。

最后,她跪在母后身前,一字一顿,无悲无喜:“女儿愿嫁。”

锣鼓阵阵,唢呐一响,从此大凉的嫡公主便成了西晋新王的妃。

只是。

秦书意打开掐丝珐琅香盒,里面放着一颗黑滚滚的药丸。

“千机散,天下奇毒之首,世间无药可救,服用后一刻钟,便会吐血身亡。”

出嫁前夜,母后亲手将毒丸赠予她:“若大凉断了,你也熬不下去了,便......”

这些年她曾数次打开过盒龛,又数次关上。

她总不切实际幻想有朝一日大凉的军马能打到这里,再把自己接回家去。

可前些日子,萧晏礼掐着她的脖子,亲口告诉她:“大凉的人求饶了,你兄长跪在朕的脚下求朕饶他一命。”

“他还说愿将大凉拱手,要朕同他共担江山社稷,就连那些满口傲骨忠魂的文臣都不敢开口忤逆朕。”

“你看,这就是你的好皇兄,你的好臣子。”

“爱妃,”他撩起她耳畔垂落的一缕银发,冷冷宣判。

“大凉,灭了。”

她茫然的抬眼,眼泪忽然就滚了出来,砸在桌上灼出一滩水洼。

“灭了......”

她呢喃道,竟一瞬间觉得满身重负在顿时卸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从心里升起。

秦书意甚至带上几分苍白清浅的笑,暗暗在心里盘算着那些逝去的人。

父皇、母后、萍儿.....还有一些,不敢想起的人。

她算着还有几日就能再重聚。

如今,是时候了。

收回满腹杂思,秦书意就着窗边一滩雪水胡乱将毒丸滚进腹中,偏偏这时,门被人猛地推开。

来人一身骑装,血气冲天,像一杆锋利的长枪,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盔甲隐隐散发肃杀之气。

秦书意安静合上盖子,透过镜子她与萧晏礼对视。

“皇上来了,”她语气不急不缓,“可是来取臣妾的命来了?”

前几日二妹朝乐公主横死,三妹屏怀公主死于癔症。

刺杀案过后,皇室之人皆死于非命,想来眼下也该轮到她了。

“......”

萧晏礼没有接话,反而散掉她盘好的长发,又拿起书桌上木梳将她的头发慢慢梳到底。

青丝如瀑,却夹杂几根白发,萧晏礼看着,觉得有些刺眼。

秦书意耳畔响起男人沙哑的声音:“朕可以不要你的命。”

“还赏赐你另一重身份,让你能安心待在后宫,做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就当报你曾庇佑朕长大的恩情。”

“恩情?”秦书意笑了笑,“若早知救你一命会教人国破家亡,臣妾当初还不如眼睁睁见你死在大凉的马厩里。”

她想起多年前同萧晏礼的孽缘。

秦书意幼时大凉正值鼎盛,铁骑率兵马攻下西晋、元蒙,此后各附属国为表忠心便自愿献上皇室宗族子弟来大凉做质子,萧晏礼就是西晋送来的皇子。

虽是一国皇子,在大凉的身份却很尴尬,地位低微到甚至不如皇子皇女身边的伴读。

但萧晏礼又有身傲骨头,从不肯低头,因此常得罪人,尤其是素来嚣张跋扈的朝乐公主。

公主手段阴毒又折辱人,她命属下捆住萧晏礼,将他视作箭靶,但往往十箭里有九箭都会故意划破他的衣裳,再穿透他的皮肉,不出半个时辰萧晏礼便鲜血淋漓。

因为是公主出气,奴仆们都不敢给萧晏礼传太医,只能任他倒在马厩的粮草堆里等死。

秦书意就是在这时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萧晏礼。

男人满身是血,正趴在地上嗬嗬喘息,看上去没几个时辰可活了。

“叫太医!”

“孤看谁敢在后宫如此放肆!”

她救下萧晏礼的命,还闹到了父皇面前。

秦书意只撩起裙摆一跪,下巴微抬:“各国皇子为学礼仪而来,不该受此折辱!”

“如今五国争霸,前朝动乱,难道后宫还要传出皇室蛮横的风言风语吗,这叫小国如何服众,天下如何服众?”

只她一句话,萧晏礼的日子明面上便好过了许多。

“当初救你不过是瞧你可怜,更怕有人在宫内多生事端,没几分真情。”秦书意看着他,无比冷淡。

大凉皇帝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前朝已有颇多意见,若此时后宫再传出皇室蛮横的流言,那父皇也不得安生。

弟弟妹妹不懂事可以任性妄为,她作为大公主,却不得不周全为上。

萧晏礼轻笑出声:“昭阳公主兰质蕙心,却让我学会了,权势果真能叫人低头。”

他不会忘记,女人一个眼神就能将那些恼人的玩意儿却压下去,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欺负他的人全罚了。

萧晏礼借着秦书意的光初尝权势的滋味,至此回味无穷,欲罢不能。

“那时我暗下决心,总有一日我也要如你一般。”

所以他韬光养晦,筹谋半生,直到火烧质子府,假死脱身后潜逃回了西晋。

几年后,他发动政变杀了亲生父亲上位,一举成了西晋皇帝。

“做个小国皇帝哪里够。”

接管西晋后,萧晏礼未曾停歇。

他御驾亲征,拿着偷拓来的大凉边防图彻底搅碎大凉边境线,又一路高歌挺进京城。

“不知道大凉皇帝能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城外他勒住战马,眉头微挑,如同纨绔子弟般笑着说:

“我要地,和女人。”

萧晏礼割去大半城池,还点走大凉最尊贵的嫡亲公主,每一位,都是曾欺辱过他的人。

唯独秦书意,只有她秦书意,是例外中的例外。

“你说要报恩,却杀了我所有的亲人,又将我囚禁在深宫中做你的禁脔,死生不如。”

“还求皇帝赐臣妾自尽,让妾早早解脱。”

话音未落,她的肩头传来剧痛。

“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激我,”萧晏礼的手死死擒住她的肩,脸色如墨,“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安心待在后宫。”

“人留得住,心却留不住。”

“妾死后只求皇帝心软,送妾的尸首回大凉,让妾才有脸在九泉之下向列祖列宗谢罪。”

毒丸似乎发作了,秦书意觉得腹腔内一阵翻江倒海,好像有谁伸手进去狠狠搅弄一番,把五脏六腑都捣碎了。

她忍住剧痛,冷冷看向萧晏礼,却在下一秒被他紧紧掐住了脸。

“心?你的心在谁身上?”

“大凉,还是……楼迟砚?”

万籁俱寂。

一切回溯到那收不回来的一支长箭。

“你多狠啊。”

萧晏礼没有错过秦书意眼中一闪而过的恨。

他的手如同把玩小物件般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那日刺杀我的人是谁吗?”

“是楼迟砚吧。”

“你害怕他被我活捉折磨,便狠心拉弓搭箭在我之前要了他的命,死后又怕我鞭尸问罪,便亲手割掉他的脑袋藏起来。”

“秦书意啊秦书意,最毒不过妇人心。你怎么能狠心成这样。”

好疼。

只是秦书意也分不清到底是毒药的疼,还是心口的疼。

耳边男人的声音逐渐模糊,变得沉闷,刺耳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她只觉得身子好轻、好轻。

一瞬间她看到了从前无数光景,一会儿是父皇将她举过头顶,万民叩拜之下骄傲地说“意儿是大凉的嫡公主,是大凉的希望”。

一会儿又是母后哭着送她千里,声嘶力竭,拉着她的手遍遍哀嚎,“此去天高路远,我儿千万珍重——”

可更多的,却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

有时是他扎着高高的马尾,单手捧着只白色小猫儿,站在她轿辇必经之地,远远瞧见便红着脸跪下行礼。

“听闻公主喜狸奴,卑职途径西疆便求了只雪白团子回来,不知合不合公主眼缘。”

有时是他孤身一人拦在和亲的车马前,伴着锣鼓与唢呐,他眼神晦暗,不算清明。

“公主,卑职带您走。”

有时是他死在她的箭羽之下,最后一刻似哭似笑。

“公主,卑职无能。”

“守不下公主的大凉,送不了公主归乡。”

……

秦书意此生,经历国破,又遭家亡,同亲人、爱人,死生茫茫。

如今却连痛都不知道从何痛起,怨竟也无从怨得。

“当啷。”

她从萧晏礼怀中重重跌了下去,砸在地上,满头青丝擦过他的指尖。

谁都抓不住。

耳边响起急切的喊叫,她却再也听不清了。

只是阖眼之前,她竭尽全力抬眼望向窗外雪景。

世间万物白茫茫而凄凄然,可庭院之中,却有零星一点绿色在风中曳曳,似有人长眠于此,静默守望。

她便也这样长久地回望,直到呼吸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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