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击毙命

满堂寂寂中,那句声音极大的蹩脚汉话就显出了分外的粗鲁来:

“舞,我们已经看了,人,什么时候卖出来?”

秋十二娘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然后才向楼上看去。

是那三个燕国人。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些个侉子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

不知花魁娘子又该如何应答,那老鸨已经暗暗地在揩汗了。

那出声的燕国人看十二娘望他,就很挤眉弄眼地一笑。

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强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恶心。

十二娘名动四方这么些年,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捏紧了袖角,淡笑道:“小女子卖艺不卖身,这人可给不出来。”

“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跳,不就是卖的吗?”

“梁国的良家妇女我也不是没尝过滋味,装什么清高?

“贱人!”

……

她脸上的那点浅浅的绯色一霎那褪成惨白,神色还是镇定的,拽着袖角的手却一下子拽紧,看着台下的某个方向。

黎昀循着她眼神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深黑的衣角。

楼中大多数人怕与北燕使者惹事,已在相互告辞了。

黎昀心里只觉出他们卑鄙,嗅出身边空气异样,知道顾鹤年已经在忿怒了——但是秋十二娘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

自从梁国战败,签下耻约,每年都要送供北燕大量物资,呼为朝贡。南迁之后,齐国公戴晏领兵屡破北燕,林不辞领导的淮上义军又十分骁勇,朝廷的一些谏臣便在入贡之资上多有刚阻。

上次入梁的三十四燕使便是来催供的,可惜都被易元捷一刀毙命。梁朝说的所谓万里追捕,也不过是不让两国关系撕得太难看罢了。

如今两国明面上还是燕强梁弱,来梁国的燕使大多还是嚣张跋扈,惹上就是天大的麻烦事。

一时楼内人员寥寥。这般软弱畏惧,也难怪顾鹤年气恼。

场面一时僵住。黎昀正待开口替那小娘子说上几句,却没料到秋十二先他一步,傲然昂首:“卖不得。小女子这舞技虽不算好,但也能堂堂正正在众位公子面前跳,就算是卖,也还有卖的规矩——小女子初夜,发誓只卖给英雄少年,卖给你了,怕没资格,也无福消得。”

众人先只见她清冷疏离,没想词锋一振时也是如此锐利,俱是一惊。

这样尖锐,这等胆识,顾鹤年心里直呼痛快,却也暗暗为之担心。

这话直刺入那人心底痛处,那坐在中间的燕国人一拍桌子,桌上的清茶盖碗“哐铛”一声飞起,只听他怒道:“贱人,你!”

顾鹤年再也看不过去,咻一下站了起来,不由也拍桌站起骂道:“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就如此四目瞪视着。

那边人冷狠道:“这么爱管闲事,怎么,存心要在青楼这里打上一场吗?”

顾鹤年道:“那又如何?”

那人环顾一周,似是知道对方身份,咽下一口气,道:

“老子是要在这里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还不是你!”

那燕国人语音刚落,竟拔出一把不知何名的大弯刀,一个欺身从二楼飞下,直冲秋十二娘面门而去,口里喝道,“贱人,拿命来!”

一时间,满楼俱惊!

黎昀在那一瞬间辨明了那弯刀式样,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拔刀去拦,但是已经迟了——

因为那对面的燕国人,正是北燕皇帝慕容术的小舅子,冯远单!

听闻其人心狠手辣刀术极绝,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是北燕皇室的一条疯狗。据说他手上的那一把弯刀还是慕容术亲自改造,曾一顿酒功夫杀了四十来梁国前锋,归营帐请赏的时候,那死人的肠子还挂在刀尖上冒着热气呢。

冯远单刚刚出声不过毫瞬之间,那照棠楼楼顶上吊着的巨大花灯,掐点一般轰隆一声,坠地落了个粉碎!

灯灭的瞬间,眼睛无法立即适应光线的骤然变化,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过程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但是对易元捷来说,绰绰有余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时全楼灯光大暗,偌大空旷地方,只能靠二楼厢房窗口两侧的几根幽幽昏烛照明,普通人只能看见隐隐一片漆黑,更毋论楼下到底发生何事。

黎昀只见一道黑影从花灯上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翥,刀动处暴起一道雪也似的长光。

一击毙命的一刀!

然后又是零落的几点刀光,那两个随从连喊也来不及喊上一声。

视线逐渐恢复时,却见那冯远单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才滚落下来。

他面容上依旧是发狠模样,像是根本来不及想到这一击得手的绝命一刀。

冯远单的手腕甚至没有动上一动,北燕第一刀手死的时候竟根本来不及挥刀!

黎顾二人对望一眼,他俩多年老友,无言间已有问答:

“你可躲得过这一刀?”

“躲不过,他哪怕第四个就将我给杀了,我只怕也全无知觉。”

“想必你我心里,所想一致。”

两人同时惊道:“修罗刀,易阎王!”

不是天下第一,胜似天下第一的易阎王,以刀闻名,以刀为命,十六岁那年四处挑战,就在锦屏山,一人独战当时号称剑道第一的东南西北四大武痴,四人齐上,硬生生拼到了第七百二十八招!

刀快无形,以气为重,他最擅长的就是一刀毙命,几如夺命罗刹,江湖人称,易阎王!

自从锦屏山上一战,十六岁他就已名扬天下。可惜却是昙花一现,后来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完全消失。

起初失踪的日子,大家都说,他意气风发四处挑战,只是年少冲动,兴致所至,消失的几日或许是认识到了自己的轻狂;后来整整三年销声匿迹,江湖便传闻,他锋芒过盛,遭人嫉妒,必是受了暗算,想必已经死了。

后来无人再见他真面貌——

未料三年来他重出江湖,在此时此地!

顾鹤年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忽问:“那个吴江水村中,看见燕使欺凌当地村妇,心内不平,便拔刀杀了三十四个人,会是他么?”

黎昀没动,点点头说:“九成真。”

冯远单适才针对秋十二娘,倒也是有故早的仇怨在。

他为人狠辣好色,两年前淮南惊月坊,也是献舞时候,十二娘方舞罢,冯远单手下的一名小将也在,便当场翻脸来抢人,说要上供主帅。十二娘不肯,众目睽睽下声称要踩刀明志,明面上已经是甩了他的脸了,万幸江北的那位在现场才救了下来。后来美人淮上待不得了,辗转来了梁都,已是后话。

两人无话,心想那冯远单这回倒是遇上了硬骨头。

整座照棠楼已经是一片惊哭之声。

黎昀转眸楼下,去找那少年影踪,早已不见了。

照棠楼已经报完了官,楼下开始陆陆续续地点灯了。

黎昀心想顾鹤年这回倒是安静,也不叫唤着要英雄救美保护人家秋十二娘了——看着楼下一众娇弱乐妓和受了惊吓挤作一团的书生公子,黎昀忽然想到什么,惊忙回头,“顾鹤年,我们快走!”

背后,空无一人。

只是,那把名唤殊归的眉尖刀已经凉凉地架在他脖子上了——不知何时,那俊生少年已如鬼魅般,闯进了包厢的视觉死角!

顾鹤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打晕,像小鸡一样被提溜着,而他作为将门之后,对于一个突然闯来、还站在自己背后的不速之客,竟一无所觉!

对方架刀的威胁意味甚浓,在黎昀的脖子上蜿蜒舔出一道血痕。

易元捷沉静地望过来。

像是一曲滥俗大戏里所唱那般,眉色若濯,眼如寒星。

他的声音,跟手上的刀一样,也是凉凉的,还带着点血气。

“他的命,在我手上。”

黎昀被对方身上的杀气所摄,整个人一下子僵住。

“要我做什么。”

语气微颤,是不假思索的强装镇定。

——毕竟是生死场里滚过来的人,都剔透到无需废话。

易元捷坚冰也似神色微动,竟然露出了带点玩味的笑意来,转瞬即逝。停住刀势,抬头,直视黎昀的眼。

后来,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黎昀都会在某一时刻——哪怕是浑身浴血、燃烧殆尽,也会忽然宿命般想起今日的场景——

明明暗暗的烛火、浓浓淡淡的脂粉香、带着点血腥气的眉间刀。

还有那双黑曜石般,闪闪发亮的浓黑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是烧不尽的少年意气。

“上、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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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孤独掷温柔
连载中白发惊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