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恩怨纠缠

照棠楼上血气未散,尚是阎罗地狱,丞相府却是热热闹闹,莺歌燕舞——无他,只因今日元宵,徐相特意重重摆宴。

为了一个赴约的人。

戴晏论官职只是从二品,但他声威极重。

重到如何——朝廷之上,一言九鼎。

据说他最恨的就是梁官与北燕勾结滋扰生事,还有就是巨富豪绅割据一方,无视吏法、目无朝廷。

按他的说法就是朝廷积弱,百姓悲苦,皆因于此。

——而家资巨万官至登顶的徐澍,无疑是后者。

戴晏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冷酷无情的完美主义者。

他忍受徐澍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因为他向来信奉所谓成大事者,不忠于君,而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不再需要这么一个相国来做招牌,他就会找最合适的契机来动他。

徐澍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声望。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此人便是这句话极佳的注脚。

徐澍此举,邀水火不容之人赴宴,不得不令戴晏起疑。

——不过细想起来,两人倒也并非生来敌对,且有那么一段渊源。

徐澍比戴晏年长十岁,两人还年轻时,在全大梁最好的私立书院弗唯书院曾共窗过,都得过以严苛闻名的夫子谢崇的赞美,都有过匡扶天下、收复失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的志向,也都耳鬓厮磨、惺惺相惜过。

后来,戴晏袭爵,徐澍中举,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分道扬镳,直至如今,朝廷上分为两派,各自为主,暗地里兵戈相见,捉对厮杀。

并肩的时候,他们都是年轻的,有火热的心和济世救民的理想。对立以后,一样地,他们都老奸巨猾、老谋深算。不一样地,有人心已丢,干脆抛弃了理想,明明白白做起了小人;有人血已冷,认为霹雳手段严峻刑罚方可以成霸道、统天下。

徐澍这个人,年少理想忘之已久,阴谋、阳谋,只为荣华富贵,面皮厚、心计深,老奸巨猾,对权利偏偏有着放不下的执着。

酒过三巡,聊罢朝廷琐事,戴晏正欲告辞,徐澍却突兀问道:

“翊二小姐,你还记得吗?我们还在书院读书时,她在宴会上跳过舞。”

翊云。

这个几乎禁忌的名字。

戴晏心里猛地一震,无端的一阵刺痛。

戴晏为人,极度自律,严以律人更严以律己,最重视的就是秩序和法度。有人说,他就是个只有理智和统治**的残酷机器,没有情感,只会碾碎一切他不喜欢的东西。

但这个机器现在却是拼命压下心中的波澜翻滚,面上装作有点稀奇的模样,冷笑一声。

原来这样大费周折叙旧开宴,是想在她……在她身上下功夫。

徐澍无视他石头一般冰冷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

“云娘刚来的时候,师娘把她视作亲女儿看。当时她打扮成小花仙,眉心点红,从玉莲花里赤足跳出来,漫天金粉从屋顶上落下来,还有花瓣一起洒下来,又美又香。”

戴晏叹一声:

“我不记得了。想不到你还记得。”

徐澍眼睛里含着点冷笑,像是嘲讽。

他有点怀念又有点恨恨地道:

“你大概确实不记得了。”

这种事情,只有输家才会一直记着。

他脸上,有种货真价实的惆怅之意。

戴晏看他一眼,没做声。

笑话,戴晏怎么会不记得。

那可是,他连名分都没来得及给,却在二十六岁那年香消玉殒的亡妻。

他这一生,唯一的心上人。他像眼珠子一样疼的女子。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一年的翊二小姐。

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

那是二十年前,漠北锻剑世家年轻的独女到弗唯书院读书,戴晏第一眼就喜欢她。

那时候她还小,跟着师娘满世界行走。她那天穿藏式水红掐腰长裙,细白小脸,清柔眼波,走上来的时候银色头饰叮当乱响,仿佛整座书院里的管弦声都喑哑了一下。

翊家宠她,掌上明珠般宠她,把她从小当继承人培养。

她此趟前来,不仅仅是为了读书。作为漠北翊家的独女,她代表整个翊家同天下第一书院定盟。漠北部落一日姓翊,就一日决不踏上弗唯山一步;而弗唯书院要破了不收外族的规矩,为翊家未来的继承人,世世代代留几把书桌。

她站在那里,就是特别的风景。

第一个来大梁读书的漠北人,弗唯书院第一个女弟子,谢老先生唯一的关门女徒弟。

当时第一道规矩便是要饮订盟酒。谢崇早就不问世事,徐澍作为大师兄,代表书院,倒了一杯酒。却是自斟自饮,按住她伸过来的手。

那洁白手背几乎是透明的。

他道:“你还小。”

翊云穿红裙子,抬眼看着他。

戴晏在盟桌的一边,望着那如水眼波,心中一动:没有人能对着这双眼睛说谎。

两个人击掌盟誓。她抬起手来,那纤细指尖,几乎透明的,指尖泛着一点淡粉。徐澍失笑,被那双眼莫名其妙地攫住。

他同她击掌。两个人掌心相贴,云娘的手比他小了一圈,指上一枚玉扳指。

男子式样。戴晏垂下眼,眼睛里神色不明。

最后,是他赢了。

云娘生日宴之上,戴晏在宴席上起舞,师娘抿嘴笑,弹拨一只凤首箜篌为他伴奏。琵琶起舞换新声,自己舞剑,击鼓,眼随手转,一眼望见她喝得有点多了,额角抵在一块雕成莲花形状的玉板壁上,却一直盯着他看,眼睛那么亮。

席间,他过来摸了摸她的脸,潼娘的脸颊有点烫,她有了点酒意,把微微发热的面颊贴在那玉石上。这下索性把脸埋在自己肩头厮磨。当时自己就拍拍她的脸,低声笑:“阿云妹妹,你生辰,怎么不跳一个?”

她合着眼,道:“不会。”

云娘酒量不浅,是在家乡漠北从小操练出来的。她酒品也好,喝多了就缠人。那时那刻,那清柔眼波如同一江翠色春水,自天际激滟而来。

戴晏被她这么望着,忍不住把她往怀里搂。

“明年我学成之日,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来娶你。”

……

后来,她跳过舞,只为他一人。

剑器舞,戴晏手把手教她,先教步伐,再教心法。

严冬腊月,室内却是温暖如春,兽首炭静静燃烧着。翊二小姐抬起手臂,光映在那纤细手臂上,勾勒出敦煌飞天般的线条。戴晏坐在一边,为她击鼓。她赤足踏在鼓面上,每个步子都轻巧得像舞步,脚腕上戴着小金铃。

他亲手把那腰带系在翊二小姐腕子上,然后执着她的手,向她宣布:你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当时,灯火通明,流转过整个昏暗的小厅,映亮对方的面容,阴影底下,那么柔和的轮廓。

云娘望着他,忽然拉起他的手,轻轻亲了一下他手心。

漠北人的礼节,女子亲吻丈夫的手心,是死心塌地,认准了这个人。当时自己浑身一震,望向云娘。四目相对,隔着一张黄花梨桌子,将她用力拥进了怀里。

大婚。他想过的。

他想过翊二小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他想过她耳边的明珠在烛点起时大大地一亮,他想过两个人坐在龙凤红烛前,对吃莲子汤。

他送过她许多花束,事实上,她不像任何花朵。

漠北铸剑翊家的独苗,她不是温室里的花,而是在荒原里成长起来的草,坚韧,蓬勃,从不会被任何事情折断脊梁。

但是自己没有陪她回漠北。

她一个人走了,还怀着孕。那么年轻,那么仓促,那么痛苦。

所以他后悔。这么多年,他恨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

戴晏面色冰得骇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袖风震倒了桌上的酒杯:“相国想说什么?”

徐澍拍了拍手,一个穿着家奴式样衣服的男人和两个婆婆唯唯诺诺地站了出来。

“没什么。喏,接生的稳婆,照顾的嬷嬷——至于另外一个……翊二小姐跟你的那个孩子,还是他帮忙扔河里的呢。”

他踉跄了一下,一下子失控:“说谎!!我亲眼……她明明死在我面前!!!”

“你太不了解翊二小姐。可惜不知道被谁捡了去,漠北现在还乱着呢……要真是找到了,占天下十之二三的漠北之地,就终于有了主。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再利用起来那孩子,”徐澍举起酒杯:“公爷一定就更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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