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瑟瑟缩缩,不敢直视。郑严汗如雨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支支吾吾:“这个……那个……首辅大人,听臣解释……”
他身后,那立在门楼正中的少年玉面英姿,好奇地打量马车,低声问身边人,“他就是那个姓段的?”
他身边的小厮长得清秀:“是。”
“也不怎么样嘛,”少年嗤笑一声,“都说他是应京第一人,心狠手辣,权倾朝野,嘁,我瞧着不过是个白脸病秧子。”
“主子!”那小厮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匆匆扯了一下少年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少年显然不屑一顾,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嘴,无声打量着车窗内的人。
万众瞩目,一时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窗纱内那张艳丽又冷淡的脸,像是等着阎罗发怒。
然而下一秒——
“无意打扰,借过。”
窗纱复又垂了下去,那冷面车夫似乎听了里面什么命令,犹豫片刻,扬鞭一催马,绕道而过。
众目睽睽之下,段云辞十分淡定地路过闹市,但闹市里的其他人不淡定了。
安静了几秒后,爆发一阵更大的惊诧声。
马车之内。
应时晏扬了扬眉,“传言段大人刚正不阿,最喜路遇不平多管闲事,要不然也不会留下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恶名,怎么,今日不管了?”
段云辞摇头,“管有什么用,从前也没少管,可是今日阻止了,明日还会有。”
应时晏哈了一声:“姓段的,你真是睡昏头了。”
段云辞动作一顿,闭了闭眼睛,蓦然笑了。
“嗯,睡昏头了,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大梦初醒,幡然悔悟,今日方知我是我。
回了府中,段云辞去沐浴更衣。
待他再踏入书房时,应时晏正立在桌前,随意地翻看桌上的文书,原本工整的桌面被翻得一团糟,书册和竹简散乱在一起,应时晏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
他对上段云辞的目光,一点都没有在人家书房捣乱的心虚,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壮得像老农在自家菜园子薅了几把韭菜苗。他甚至扬了扬眉,透露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挑衅:对,我干的,如何?
但段云辞并未动气,反应甚至称得上平淡。
段云辞问:“你识字?”
段云辞说话的语气缓和而轻,就显得这么短短的问句都像是在阴阳怪气,三个字里似乎暗含了一种讽刺,正好戳在了应时晏这人的软肋上。
应时晏怒道,“哈,看不起谁?”
段云辞不语,帮他把拿倒的书扶正。
应时晏:“……”
应时晏把文书一摔,转而去扒拉笔墨,把一根一根的毛笔从笔架上拿下来,翻弄两下,再随手撇开,段云辞实在看不下去了。
“殿下会写字吗?微臣可以教殿下。”
应时晏哼了一声:“我不!”
应时晏哼哼完,没听见动静,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见段云辞半笑不笑地注视着他。
应时晏被这道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直觉那张嘴里应该吐不出什么好象牙。
果然,下一秒,段云辞说:“不会还是不敢?”
……
激将法可耻,但有用。
按理说稚童学字该从横竖撇那开始,但料想应时晏并不是个能静下心画横竖道子的人,他的耐心多半只足以让他在纸上给段云辞画个歪七扭八的上吊绳。
段云辞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目睹他从写到画,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怀里尚且拢着一只鎏金手炉,就那么随意抽出一只手来,执笔落字,写出来的字却很端正,工工整整,即使就这么站着随意写写画画,也好像工整得能拿去写御书一样。
段云辞抬了抬下巴,“认得吗?”
应时晏没去过一天学堂,但是总能够知道这三团横七竖八的笔画应当是组成了三个字,既不可能是殿下好,也不可能是臣该死,他思忖片刻,忽然一怔,“我的名字?”
段云辞颔首,“嗯。”
应时晏被他嗯得思绪万分,再看纸上那三团笔画,觉得别扭极了,恨不得自己没有过名字,喉咙里堵着一团火,又不知道如何发泄出来,还没别扭完,段云辞已经把笔塞到他的手里了。
“殿下试试照着写。”
那三枚工工整整的行楷落在纸张左边,应时晏很别扭地拿着笔,一笔一笔地誊写在右边。他的手拿过刀,拿过弹弓,抓过御花园的里的鸟和鱼,就是没拿过毛笔这种风雅玩意,下笔轻了不行重了不行,一不小心就晕开一团难看的墨迹。
应时晏写了几次,写得乱七八糟,写得一肚子火。
但就在他发脾气要摔笔的前一刻,突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手腕,静静注视着他写字。
应时晏下意识将脊背挺直了些,坐得端正了些,握笔更紧了些,把线条写得板正了些。
他看不见段云辞的脸,无从知晓那目光究竟是怎样的,但以他的视角来审视,这几遍写下来,他的线条已经很板正了,像模像样的,乍一看去,和左边的版本差不了多少。
……姓段的怎么看了这么久,他已经又写了三遍了。
看看看,有个屁好看的!
……这一遍写得像吗?
真恨不得把那对该死的眼珠子扣出来!
……算了,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他应时晏大度得很,不予计较。
怎么一直不说话,姓段的,在想什么?
会夸他吗?
虽然并不需要,也不太想听,但听一听并不是不行。
应时晏心乱如麻,突然,身侧的影子伏了下来,近乎就贴在他耳边。
应时晏吓得差点把笔扔飞出去。
段云辞伏在他身边,脱去官服和发冠,刚换完的衣裳,熏过是冷檀与松叶的香,味道很淡,像是冬日推门,迎头扑上一捧清冽的风雪。
他耳侧的发丝垂下来,带着几分湿漉漉的水汽,好巧不巧,有那么几缕垂落在应时晏的脸侧,扰得他得心烦意乱。
大老爷们,熏什么香?
不就是要客套客套,夸他写字好看吗?赶紧夸,夸完走开!
“呵呵,真丑。”
结果段云辞凝眸看了一阵,评价如上。
应时晏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的气血差点冲到天灵盖。
他正要发火,忽然被一只手握住了手,于是那股火就又被一盆水浇灭了。
段云辞道:“卸力,把手交给我。”
这个姿势,两人挨得更近了些,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也就更清晰了些,顺着鼻腔,钻入应时晏体内,竟然麻痹了舌尖,撩起一阵滚烫。
应时晏的喉结滚了一下,那股香气竟然一路烧下去,让他的心脏都像火燎一样。
段云辞带着他的手,写完名字又写诗篇,挑了几篇通俗易懂的古诗和短文,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再带他写过去。
而应时晏咬着牙,在心里说了一万句死断袖真恶心,能不能滚远点?
“好了,”段云辞突然撤开身,“殿下自己将这几篇抄写一遍。”
“……”应时晏一怔,皱起眉,这就教完了?他见过皇子启蒙,不该带着他多写几遍吗?姓段的这也太敷衍了!
但是段云辞已经自顾自拉开了距离,随手从弄乱的桌案上拿了一本书,仰在美人榻上翻看。
他长得很漂亮,眉眼的线条柔和而缱绻,唇瓣薄而平,胭脂一样的颜色,看书看得困倦了,执书的手搭落下来,双眸阖起,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摇曳的影子。
但他似乎是怕冷,即使入了春,夜里仍然将炭盆烧得旺盛。他懒洋洋地窝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暖白的绒毛堆在脸颊边,愈发衬得那张脸如细腻白瓷。
应时晏偶然抬头看了一眼,竟然觉得有些挪不开视线。
平心而论,这张脸是十分好看的,只是平时没什么人敢直视他。如果说左无恙是那种精致美人的长相,那段首辅就是冷淡而不近人情的那种,鲜少有这样不设防备的模样。
应时晏忽然想,他会不会是唯一一个,在这样的视角看到首辅段云辞的人。
或许是他看得太久,也太明显了些,那双眼睛不知何时睁开,静静注视着他。
应时晏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倏地一惊,近乎仓惶地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握笔的那只手,指节不自觉用力到发白。
就像是着急忙慌,藏起来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生怕人发现,连一个探究的目光都会让他汗毛倒竖,风声鹤唳。
但那道目光偏偏紧锁在他身上。
应时晏恼羞成怒,“看什么?”
段云辞扬眉,“怎么,殿下千金之躯,看也看不得?”
“就是看不得!”应时晏舔了一下牙尖,恶狠狠地威胁道:“姓段的,你再敢看,当心我把你眼珠子扣出来!”
段云辞无声地笑了一下,复又合起双眼。这回应时晏看清楚了,那双眼睛底下,压着一圈乌青。
开春以来政务繁忙,南方要修水坝,北边又要军饷,既要应付朝堂中一群衣冠禽兽,还要提防郡县各地虎狼环伺。
有些人闹事可不分白天黑夜。首辅大人需得时不时加个班,今日去抄这户的家,明日去砍那个倒霉鬼的头颅……仔细算一算,这些日子段云辞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应时晏越瞧越觉得他这幅劳累模样碍眼,很烦躁地说:“要睡觉就滚回你那自己床上去,在这里昏头黑地的,扰得本殿下也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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