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李贤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王伏胜和郝处俊正疾步向他们走过来,心里不由的一松。郝处俊与韦愔一样,先后在他府里和东宫担任过职务,东宫案一出来,他理所应当地受到怀疑,虽然没被扔到大牢里关押受审,但肯定也被监视或者软禁起来了,现在他能从乾阳殿出来接自己,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王伏胜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了一礼,道:“圣人有命,召雍王入见。”
郝处俊站在王伏胜身边,虽然一言不发,但对武皇后行礼时弯腰的角度起码少了二十度。
武皇后脸色很是难堪,但形势比人强,冷着脸眼看着李贤站起身,在李脩瑀、王伏胜等人的护送下进了乾阳殿。
乾阳殿依旧宏伟高阔,与李贤记忆中相比却好似更加幽深阴暗。
好像从李贤穿来起,李治这位大唐的主心骨的身体就跟林黛玉似得,时不时就病一场,病完了也不能说恢复健康,因此在他心里李治永远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他也适应了这种的状态,一开始还会担心一把,时间长了也就跟狼来了的故事里一样,不当回事了。
但今天往李治床榻旁一站,他就立刻意识到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这次只怕狼是真的要来了。
“是六郎吗?”
李治疲惫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向床边看去,不知道他的视力是不是已经受到了损害,努力看了一会才不确定地问。
“阿耶,是我。”李贤跪在床榻前,握住李治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发现自己情绪上的波动,李贤惊诧了。虽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对病榻上的人生出如此深的不舍,以至于半分没有伪装地因为心疼而哭了。
李贤真切地感到兜头而来的彷徨、无措,这些强烈的情绪不完全是因为即将失去一个强大的保护,而是一种自然而然发自内心,将要失去亲人的恐惧。
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亲人应该朝夕相处、相互扶持,所以在他的心里,薛顗、何娘子才是他的家人。
李治虽然不见得是李贤心目中负责任的父亲,但毕竟尽可能地保护过他,他现在的身体里流着这个男人的血,这份源自血脉的亲情虽然一直被深埋在种种复杂的情感之下,现在却在生死之间不期然地浮上情绪的最上层。
李治努力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地问:“回来就好,路上可有人为难你?”
“路上还好,遇见两伙不知道是谁的人,打了两架。刚才在应天门,被一个内侍拦住不让进宫,除此之外都还顺利。”李治能派王伏胜和郝处俊接他,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路上的波折。
“趁着阿耶还在你就好好告上几状,等阿耶去了,你就是想告状都找不着地方了。”李治笑容惨淡地说。
“那我要告到九千九百……”
虽然歧州几年没怎么练习,李贤的马屁技术居然没掉线,李治的话一出来,下意识就接了一句,但李治没让他说完便打断道:“自古何来万岁天子。”
……李治的话让李贤知道该怎么接,顿了顿方道:“阿耶怎么这么说呢,你安心养病,其他的事先不要想吧。”
“天下的事每天报上京城何止上百件,怎么能说不想就不想。”李治喘了口气,看向他,问:“六郎,你——想不想把这些事接过来担在肩上?”
“不想。”李贤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道。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李治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一次试探,他不敢赌不想赌,更没有野心。看过听过无数因那至尊宝座而起的血雨腥风,又是从国家元首几年一届的地方来的,因此他从来没觉得那个椅子有什么值得拿命来冒险的地方。
李治毕竟当过几十年的皇帝,儿子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他倒还是看得出来,因此也大感意外。在他的意识里,没有谁能够拒绝唾手可得的泼天权势富贵,李治浑浊的眼中精光一现,紧紧地盯住六儿子,“为什么?”
李贤深吸了一口气,“阿耶,您一路走过来想必体会过这条路有多不好走,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反正我这个人是既没有什么抱负也没什么能力,只想平平安安过闲散日子。”
“都到这个时候,你就不用打官腔绕圈子了,你老实说,你就不怕吗?”李治目色深沉地看着他问。
“怕。”李贤认怂认得一点不觉得害羞,“我这辈子一直就在阿耶的庇护之下,我不仅怕自身,呃,”他本来想说安危,但又觉得在李治临终前提醒他一旦他死后,权利最高层就要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太残酷了,便改口道:“我怕地位不再尊贵,但我更怕葬送了祖宗浴血打下的基业。我从来没有受过治理这千里江山的训练,阿耶,我担不起这副担子。”
李治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李贤回头和王伏胜交换了一个恐惧的眼神,旁边一直候着的奉御疾步上前就要实施救治,李治却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看向李贤,“你倒是从小就帮着他。也罢草诏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这份诏书,不用说就是遗诏了。皇帝这是意识到大限将至其言也善了吗?又或许是李治到了这会儿也想开了,哪怕就是太子等不及要抢班夺权,也无所谓了。
“阿耶,还请宣太子侍疾。”即使到了这一步,李贤也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可。”
李贤立刻转身走到殿外,对守在门口的郝处俊道:“圣人宣太子侍疾,烦请郝侍中与裴居道一同请太子前来。”
郝处俊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躬身道:“是。”转身而去。
殿外守着忠于皇帝的千骑将士,到了起草遗诏的阶段,大唐中央政府的顶级官员都集中到了乾阳殿,就等着下一任皇帝从软禁的瑶光殿放出来,打扮好了登台亮相。这些人里面,有支持李弘的,也有武皇后的拥趸,但不论如何,脸上呈现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庄严肃穆。
即使完全不了解政局风云变幻的人,仅仅从李弘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脚步也可以推断出他近来日子一定过得极其不顺心,满殿里各种年龄段的人,其中五十往上的占一大半,所有人里李弘的状态只比躺着的李治好一点。
兄弟俩一年多没见,见面且顾不上叙旧寒暄,李贤疾步迎上去扶着李弘的胳膊,李弘来时已知道刚才乾阳殿里父子之间的对话,感激地反握住弟弟的手。
李贤一边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五哥且打起精神,还有不少事得你来拿主意呢。”
李弘张了张嘴,觉得多少话,到了嘴边也不过是“阿贤,多谢。”这四个字。
历史上遗诏的数量大约不会比皇帝少,然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怕不是由即将身故的皇帝亲自拟定的。一份出自新君或者权臣之手的所谓遗诏,其内容可想而知。李治年轻时曾经对许多雄主在遗诏里把自己当年的得意之事全盘否定,甚至继任的皇帝都不是属意的人选而深感震惊,后来得知真相便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李治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李弘一边流着泪一边诉说着对他的担忧,对他的祝愿,以及自己不能承欢膝下的深深的自责。
李治默默地看着这个儿子,这个自己曾经无比疼爱并寄予厚望的儿子,听着他嘴里说出的一句句感人肺腑的言语,释然地扯了扯嘴角,他现在终于不用再去分辨儿子的话是真是假,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了,终于不用再去猜测儿子们孝顺的行为后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内心了。
在李治的口授之下,遗诏终于由中书令薛元超起草完成,拿给李治过目。李治此时已经看不清东西,无奈之下,只能由黄门侍郎裴炎宣读一遍,无误。王伏胜伏在李治唇边听他下命用宝,眼看着将玉玺端端正正盖在诏书上。
玉玺一盖下去就意味着遗诏具有法律意义,有了不可否认的合法性。至此,兄弟俩紧绷了多年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
皇位的传递终于尘埃落定,山一般大的压力从李弘头顶移走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意味这什么。和李贤一样,李弘对父亲的感情也十分复杂,既有血缘天然的亲情,又是最高权利的隐性竞争者,因此多年来一直被亲生父亲猜忌、打压。同样的伤害如果来自亲人,则要比来自外人、敌人,杀伤力大得多。
即使最亲密的血脉亲情,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消磨。
然而此时生死离别之际,李弘性格中天生的善良加上后天无数儒家学者二十多年灌输忠孝节义,终究是掩盖了父子间的心结,李弘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抖着声叫道:“阿耶——”
这声饱含感情的“阿耶”也唤醒了李治心中沉睡的亲情,他此时心中或许也觉得后悔吧,君王的感情不是几句好话,一个笑颜,而是要为对方计深远,李治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下令:“王伏胜,请英王、豫王还有令月。”
李贤整个人都是昏沉的,听见李令月才突然反应过来,历史上李治驾崩的时候李令月已经和薛绍结婚了,可现在……难道是自己蝴蝶了李治的寿数?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应该是李弘换了个太子妃,间接导致兄几个结婚依次推迟,所以才从他以下李显三个都没成亲。
对,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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