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整个大唐现在都不该有娱乐活动,不过做子女的陪母亲吃饭这是尽孝,只要别高调地找一帮子人唱歌跳舞做成、人游戏就没问题。
于是,兄弟几个一人扛着一张马上要进火化炉的脸,在集仙殿陪太后吃了一顿必然消化不良的饭。期间裴氏有心活跃气氛,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明察秋毫的太后不轻不重地飘过来的眼神冻住了,那眼神中的洞察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屑,一瞬间令裴氏觉得面前这位前任皇后现任太后其实是神仙转世吧,凡间种种明着暗着的心思动作都难逃她的法眼。
倒是李令月,不知道是不是在太后身边生活了十年,心理锻炼的无比强大,被太后冷言冷语怼了几次,依旧面不改色地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话说话。
次日一早李弘就带领宗室、群臣在应天门外恭送太后前往上阳宫。李弘要想史书上留个好名声,至少不留骂名,就得把表面文章做好了,因此一众随行的护卫、内侍、宫娥虽然人人素服,但都衣甲鲜明、表情平和,即使太后在翟车里没有露面,也没人敢说什么被虐待了之类的话。
李贤骑在马上,体会了一把万众瞩目,心里有点遗憾,可惜阿顗不在。有点类似于‘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如果在意的人不能看到,淡抹浓妆出的绝色容颜纵然被世人追捧又如何,终究是我不在乎。
等他们在上阳宫安顿下来,朝廷基本上就恢复正常运作,朝臣们在新皇帝的带领下继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呃,不,是为大唐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新老交替,虽然李弘顾忌着老臣的体面,做事情留有余地,奈何别的新君继位只需要老爸的旧臣腾地方,到了他这儿,老妈的人还占了半壁江山。
柿子要捡软的捏,不用李弘暗示,朝上的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你说你扒着皇后是几个意思,汉朝亡于外戚专权,不就是你们这种人搞出来的吗!?什么北门学士,一看名字就知道不是走正路子的,弹劾起来毫无顾忌,李弘也没必要违背民意,非得保这些人——位子就那么多,他的人想上去就必须有人下来,顺水推舟而已。
上阳宫虽说里离紫微宫有点距离,但并不是封闭的,不说李贤等人出入自由,就是李弘也得每五天过来拜见亲娘,他身为皇帝不可能一个人来,身边少不了一大帮的随从,即使没有特地的、正式地通知上阳宫,但朝廷上的事就像无孔不入的气流一般在无人的角落里四下流传。
在许多人心里或许觉得太后是一个怪物,寻常人从饮食中获取营养延续生命,武太后却像一个靠着吸人精、血才能活下去的女鬼,只不过对于她来说能量来源是权利,只要让她大权在握,她就能像修炼千年的鬼怪一般青春永驻长生不老,而一旦失去了权利的滋养,便一天天迅速憔悴了下去。
首先慌张起来的人不是李弘、不是李贤甚至不是李令月,而是阿刘。“雍王,这可怎么是好。”
自从乾阳殿前被李贤忤逆,武皇后回来就病了,从那天起阿刘就没歇过一口气。她与太后相伴几十年,虽然这期间必然有私心有算计,或许也想过离开,想过这个人不在了怎么办,然而几十年的陪伴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对方融入自己的生活,成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即使做过心理准备,当有一天永别真正来临时,感觉到的依旧是巨大的恐惧与不知所措。
“阿娘这是有心事,要不然我去和她谈谈?”李贤试探地问。
母子之间的隔阂由来已久,李贤没打算解开,但从另一个方面说,满天下最能理解太后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站在外人的角度劝一劝也未尝不可。
太后来上阳宫的时候,把大半个尚药局也一块打包带了过来,这些人可以说是代表了大唐最高医学水平了,但治疗结果只能用用药石罔效四个字来形容。所谓病笃乱投医,既然是心病,索性来个以毒攻毒的心药治?但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
一时间阿刘拿不定主意,也不需要她拿主意。李贤每天晨昏定省,武太后一开始是对他是理也不理,但是李贤毫不在意,不理他,他就问问阿刘太后的饮食起居,然后自己待一会,明天依旧按时按点过来报到。没几天武太后被他的好脾气激得不行,压不住心头怒火,开始见他一次骂一次。她骂,李贤就老老实实听着,末了还诚恳地说一句,“前些日子儿子过来阿娘还没力气说话,现在能骂我可见是比之前强健了呢。阿娘您愿意骂就多骂几句,儿子听了心里只有高兴。”
一句话噎得太后骂都骂不出来了,正好把说话的机会交给了李贤。
“阿娘,”李贤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几十年来你拼命向前,一刻不敢放松,只是因为心里不安,没个着落吗?”
武太后没有说话,没有看他一眼,但有些佝偻的背脊却微微挺直了一些。
“阿娘,现在你还有什么不安心呢?”
是啊,现在皇位上坐的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天下有被废的皇后,却没有被废的太后,虽说皇后是母仪天下,但女子只有走到她这一步才算是万无一失。
按理说太后的日子要比皇后称心多了,不用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迎合着皇帝的心意,不用眼看着皇帝身边小狐狸精一个一个走马灯似得换人,更可以把那些小狐狸精送到感业寺,一解多年压在心头的嫉恨。
可武太后的心里没有一丝轻松、痛快,反而空落落的,就像眼前是一条平坦笔直的,一眼看到尽头的路,路的尽头就是她生命的终点。通往生命尽头的路,越是平直顺滑,越是在告诉那生命的所有者赶紧走过去吧,赶紧结束着无聊的旅程吧。
一开始是为了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然而权利就像毒、品,只要沾染上一点点就再也别想戒掉,不但戒不掉,剂量还越来越大,最初躲在李治身后跟长孙无忌他们斗法都觉得其乐无穷,到了后来,只有把天下完完全全抓到手里才能体会到由此带来的快、感。
为此,她不惜与儿子反目,跟丈夫成仇。
“你们懂什么!”武太后心中突然之间就充满了不吐不快的滞闷,“你是李家男儿,天生的富贵,你没体会过被亲人苛待,在自己家里却没有立足之地的惶恐,你也没有经历过在宫中十四年丝毫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压抑,你更没有体验过的一辈子都将被关在感业寺,日复一日地吃斋念佛的绝望。如果不是我几十年一刻不敢松懈地劳心费力努力挣命,哪有你,你们兄弟几个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你凭什么说我可以安心了!?”
“阿娘错了,”李贤的声音依旧清清淡淡,“便是阿耶如今还在,必也不能安安心心地做太上皇。世间之人不过如此,所差只是有没有机会,机会来了能不能把握而已。”
太后没有说话。这么多年有劝她不要牝鸡司晨的,有明里暗里鼓励她揽权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把她跟男子,跟李治相提并论。
第一个当着她面说世间之人都一样,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运气加能力的,恰恰是最不喜爱的儿子。
但李贤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接着道:“阿娘,人生总有许许多多不如意。阿耶是这样,高祖、太宗也是这样。人这一辈子拼命的追求就好比一场修行,最后的结果是谁也无法预料,享受努力的过程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后世大路边的心灵鸡汤,此时听来却是新鲜的。阿刘暗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而武太后心头却如乌云压顶一般,恨恨地觉得不过是成王败寇,他们兄弟心愿得偿自然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她拉了拉身上搭的锦被,心里悲愤交集。
博山炉里芽庄水沉的香烟袅袅似青云盘旋,衬得这幽暗的大殿之内越发安静消沉。
什么一样!什么一样!我若是个男子,便是不姓李也必定要改朝换代,让整个天下全都归我所有!武太后两只手在被子里紧紧攥住厚厚的锦褥,才没有把心里的话冲口喊出来。
片刻之后,李贤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也打破了武太后内心疯狂的心魔。“当年外祖父去世,外祖母与你们在并州艰难度日,那时您或许以为等进了宫,就能在武家直起腰杆了吧。可谁知十几年的光阴换来的是感业寺的青灯古佛。”
“闭嘴!”武太后捶着床怒吼道。
阿刘更觉得李贤过分了,也心疼太后虎落平阳,终于忍无可忍正准备代为下逐客令,把李贤赶出去,却听太后大喘着恨道:“早知当年……早知当年……”
李贤心中一动,早知当年什么?然而太后并没有说下去揭开谜底。他只得继续道:“阿娘,当年那么艰难的时候,您都能凭借坚定的意志冷静把握住时机,随机应变,现在总比那时强吧。”
这就隐隐有点暗示太后你的身后事可是捏在现任皇帝手里的意思了。
武太后暗暗咽下一口老血,这年头司马温公还没写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如果她止步于太宗后宫的小才人,从此感业寺里青灯古佛,或许几十年下来也就心如死灰地习惯了,但她毕竟是站在过权利最高峰的人,得到后再失去,个中滋味比从没品尝更让人不堪。
当年她可以拿出全部的勇气、全部的心智,将王氏、萧氏、长孙无忌等人置于死地,但她终究斗不过李治,现在李治山陵崩,要斗只能和亲儿子斗。
在皇权交替的当口上,如果有的选,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两个大儿子去死,腾出地方给糊涂好控制的李显的。但现在李弘已登大位,可以说是众望所归,她失了先机,几乎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自从李治将她软禁在集仙殿起,没了奋斗目标的武太后就像被人抽走了精气神,这几十天都是靠在床榻上昏昏噩噩地过来的。不管怎么,毕竟是历经三朝的人,黯然归黯然,话还是听得进去的,李贤有一句话说对了,武太后十分擅长随机应变,无论身处什么境遇,都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这些日子足够她从最初的震怒中回过味来,就算她现在立时死了,身后事也是落在李弘手里的。武太后以己度人,她是连儿女都能下得了手的,那么儿子让她入不了太庙,享不到祭祀血食也不见得做不出来的。
不行!绝对不能接受!
一瞬间,武太后的心情倒有些昂扬了起来。她知道,李弘现在要的无非就是想演一场母慈子孝戏给天下看,慈给他们看就是了。对于长子,武太后自认为还是了解的,心软荏弱,自己递了台阶,就没有不顺着下来的道理。
所以对和他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老六,武太后也稍稍回了一点颜色,淡淡道:“我累了,你且回去吧。”
相比之前理也不理或者厉声痛骂,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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