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眯眯地正要开口,就听李贤加了句:“说说我出生前后那阵子吧。”
阿刘欢喜的心陡然从半空中落到了泥地上。心中忖度难道雍王这是听说的什么?他知道多少?
“想不起来了?”见她迟疑着不开口,李贤伸手将红泥小炉中煎好的茶汤倒入秘色瓷的茶盏中,问道。
阿刘下意识的去接他手上的家什,被李贤让开了,“烫,别倒手了。”两盏茶倒完,才续道:“不着急,你慢慢想。”
“大王还记得韩国夫人吗?”权衡了片刻,阿刘终于说道。
李贤手上一顿,点点头。他还记得韩国夫人每次见到,他都欲言又止,眼中一副饱含深情的样子,还有那次在紫宸殿,明显韩国夫人就是来跟李治不清不楚的,那么李治为什么要让他俩见一面?
种种迹象早就让李贤起过疑心,会不会他其实是韩国夫人的儿子,只不过因为韩国夫人不在后宫的正式编制里,所以才把他记在武皇后的名下,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和那个早夭的姐姐年龄相差极近。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以武皇后的手段,又怎么会容忍他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尤其是李弘身体不好,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说按照顺位继承的原则他反而排在李显前面了?历史上李弘死后确实是他做了太子。以武皇后连亲生女儿都下得了手的狠辣,她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吗?
“当年太后与韩国夫人先后有孕,先皇原是想让将那孽种记在太后名下的,只说与你是双生子。”说到这里,阿刘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时太后虽已生了圣人,却不过是个昭仪,上面压着皇后、萧淑妃,所可依傍的无非是天子的恩宠罢了,故而也就应了下来。也合该那个孽种没福分,抱到集仙殿没两天就没了。”
李贤手指轻轻划着茶盏的上沿,那个婴儿真的是死于先天不足或者医疗条件有限吗?
阿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忙道:“那时太后正陪着先皇拜祭昭陵,听到这个消息生怕先皇怨恨,惊悸之下竟然早产,害得大王你在娘胎里只待了七个月就落生了。老天有眼,你小时候虽有些灾厄,却是一路平平安安享受富贵荣华,反倒是她那个足月的,早早就死了。阿弥陀佛。”
阿刘说着,便双手合十向虚空中拜了拜。
照这么说他还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了。可是后来太后对他的态度又该怎么解释?情敌的儿子死了,没道理迁怒自己刚出生的亲儿子嘛。
“我阿耶因此怪罪阿娘了?”李贤试探地问。
“心里怪罪自然是免不了的,”虽然时隔二十多年,阿刘的语气种掩盖不了的愤愤不平依然表达出对李治与韩国夫人的极大不满。“先皇怕也是自知理亏,虽然心中埋怨,倒也没对太后怎么样,只是提出私下里在韩国夫人面前将你二人调换了个个,只骗她说你才是那个孽种。从你落生之后,没几个月王氏、萧氏就被废为庶人,太后正位中宫,那时就有高僧说大王你是个给太后带来福气的。”
“哦——原来如此。”李贤终于明白了。
渣男李治为了安慰情人,想出了个移花接木的办法,拿合法妻子的儿子做人情,只跟韩国夫人说死的是她妹妹肚子里那个不足月的,她儿子好好的养在宫里呢 。
韩国夫人因为身份所限,不能经常待在宫里,以小婴儿的生长速度,隔上几天再见就不认识了,到时候把李贤抱给她看,只说是她亲生的,韩国夫人岂会起疑心。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时隔二十余年,阿刘对此犹不能释怀,可想而知当年的武昭仪该是个什么心情了。叔能忍婶都忍不了的事武昭仪必须咬着牙忍下来。随后的二十多年里,李贤的存在更明晃晃地提醒着她那段卑微的,不得不委曲求全看人脸色的岁月,也难怪她见到李贤就一股怨气冲上心头。
多亏有高僧的评语,以及的确是在他出生后不久武昭仪就正位中宫,更加验证高僧的预言,这大概就是李贤平平安安待在帝后身边,没有像李忠哥几个早早被赶出京的原因吧。
“这事阿耶做的……唉!”李贤蹙着眉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儒家礼法要求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对李治的渣男行为李贤即使百分之百地不赞同,也不能跑到受害人太后跟前跟她说‘老妈我支持你,咱们一块骂那个不负责任的臭男人吧。’摇头叹气也是一种态度,相信很快会传到武太后耳朵里的。
多年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对太后的同情以及支持也传达到了,但是吧,几十年的隔阂岂是说弥合就能弥合的。
而且从李贤心里来说也不是很在乎与太后的关系,先不说他带着前世的记忆,本身就不太容易接受突然冒出来的一对父母,最重要的是,仅仅只因为夫妻之间的矛盾就迁怒于刚出生的幼儿,这母爱成色本身就不足,更别说来洛阳这一路上几次遇袭,要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带着保镖护卫,他现在说不定都去陪葬乾陵了。
就算是亲妈,为了权势地位就能狠毒要了亲生儿女的性命的人,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李贤疯狂地想回歧州,想见到薛顗。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令人窒息的京城啊!!
唯一的安慰是两地之间书信往来很方便,作为歧州的代理长官,薛顗有不少公文送到洛阳,顺便捎几封信再正常不过的,更别说还有药材、奢侈品等商业往来,所以李贤隔三差五就能收到薛顗的来信,有李贤之前教的法子,薛顗有什么不便公开落在纸上的心中事大可以用矾水秘密写来,李贤收到信将信纸放在水里,甜言蜜语便浮现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聊胜于无的安慰越来越不能缓解日益浓厚的思念,李贤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李弘提一提,找借口早点回到歧州。
本来李弘是很规律的隔五天早上早早地来上阳宫,但是这天李弘快到午时才焦头烂额地过来,武太后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政治家,立刻就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严重的大事发生,李弘规规矩矩地请完安,稍微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如他之前许诺的那样遇到难题向太后请教,太后也识趣儿地没有问,只是心情越发抑郁。
李弘顶着太后的冷脸坐了一炷香的工夫,给李贤递了个眼色便告辞出来了。李贤以送李弘为名跟着,两人一边往外走,李弘边道:“吐蕃有异动,前日番将论钦陵兵犯沙洲,洮河道大总管李敬玄大败,检校左卫大将军刘审李被俘,论钦陵继续率军入寇,鄯州刺史杨再思上疏请求派兵增援。”
吐蕃一直是大唐在西北高原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太宗朝文成公主进藏和亲,两国之间倒是和平了一段时间,之后吐蕃与大唐重燃烽火,甚至在大非川之战之中打败名将薛仁贵,此战助长了吐蕃的气焰,继而不断与大唐发生冲突,争夺西域的控制权。
现在大唐老皇帝刚死,新皇帝没来得及树立起威信,正所谓主弱国疑之时,吐蕃不趁这么大好的机会找点事,简直对不起大唐的国丧!
随着李弘的话语,李贤头脑中立刻出现一幅大唐西北地区军事地图。李敬玄的失败,不仅意味着大唐失去了城池地盘,而是整个西北都岌岌可危。此时鄯州刺史的作用极为重要,如他能击退吐蕃大军,则一切都好说。一旦鄯州失守,那么吐蕃不仅拔除了大唐在青海北部的军政中心,再往下走顺着河湟谷地可谓是一马平川就到了陇右地区,直接威胁关中、长安。
历史上的杨再思曾在武周王朝出任宰相,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专以投武则天所好为能事,甚至不惜捧武则天的小情人张昌宗的臭脚,时人称赞那个小白脸面似莲花,杨再思却道:“不是六郎(张昌宗小名)似莲花,而是莲花似六郎才对。”因此人送外号两脚狐。
虽然历史走向发生了变化,但杨再思本人的性格并不会因为换了个人当皇帝而改变,现在这么个东西对上了军事奇才论钦陵,难怪李弘头疼。
不止是李弘,李贤一听就急了,“大非川一战,论钦陵横扫薛仁贵后安西四镇尽归吐蕃,沙洲、鄯州位于前线,朝廷……”应该派名将把守才对,怎么派了杨再思一个马屁精在这么重要的地方!?
李弘刚当上皇帝,在三年无改父道的礼制要求下还没来得及做大规模的人事调整,这位杨再思只能是李治安排的。
“杨再思出身弘农杨氏,与荣国夫人乃是同宗。”李弘无奈道。
武皇后渐渐掌权之后,遇到了所有女主的共同难题——无人可用。此时毕竟是男权社会,有节操的大臣一般不会效忠女主,所以女主政治通常伴随着外戚专权。
武太后的兄弟子侄差不多都被她自己亲手干掉了。剩下的远亲不是能力不够就是胆小怕事不敢蹚这趟浑水。而且她心里对武家人颇有怨恨,所以宁肯提拔母族的亲戚。杨再思就是这么做上鄯州刺史的。而鄯州虽然是西北重镇,到底处于边疆,武皇后想染指军队也只好从这里下手。李治没注意这里边弯弯绕绕的关系,一时不查,倒让她做成此事。
看来李弘对于鄯州能否守住也不是很有信心,万一吐蕃打下鄯州,关中的西大门歧州就是长安面前唯一的屏障了。
“不行,臣马上动身回去。”李贤二话不说就准备走。
“你去有什么用!?”李弘急道:“我前日已派左武卫大将军黑齿常之率大军前往鄯州,你不要着急。”
黑齿常之已经是离鄯州最近的大部队了,只是大军行动速度快不了,所以被论钦陵抢了先。
听完李弘的话,李贤并没有如他希望的放下心来,反而更为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黑齿常之固然是一代战神,薛仁贵难道不是战神级别的?李贤悲观地想,或许他们根本用不着去鄯州,吐蕃铁骑就已经顺着河湟谷地一路打到歧州了。
不,我不能让阿顗一个人独自面对凶残的敌人,我要与他并肩作战。
“我是歧州主官,此时不在只怕城中人心浮动,回去即使不用临阵杀敌,至少可以鼓舞士气。”李贤掩藏了真实的感情,找了个听上去更加理智的理由。
“今日已晚,便是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李弘认真道:“守土临民是父母官的职责,你必要去歧州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要记在,你——”顿了顿,李弘才又续道:“不要做冒险的事,不要逞英雄。”
“好,我不逞强,但是我必须马上走。军情如火,却是等不得的。”李贤看着兄长的眼睛,认真说道。
李弘拗不过他“你跟阿娘说一声,这就回府准备一下。我派人叫七郎进来替换你。路上务必小心,不要着急,以黑齿常之之能歧州未必有危险,阿贤,你一定要好好的。”李弘认真地嘱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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