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之后,李弘的病更重了一步,以至于李治有了一种不换太子妃就得换太子的危机感。这些日子在他身边唠叨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所谓三人成虎,而且确实近来是有不少天灾,不仅日食,更有各处州县报旱涝的。不由得李治不心慌。
武皇后意志远比他刚毅,相对于李治的犹豫,她就像定海神针一般坚定,“陛下你想多了,外间流言如何信得,只听说上天为帝王降下警示,为个太子妃,上天也太闲了吧。”
李治想想也是,不过“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人,这上天给个警示也不为过吧。”
“圣人,何以证明是因为杨氏?”武皇后抬眼问李治。“圣人也说了,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岂是说换人就换人的,民间结亲退亲都会贻笑众人,何况是万民表率的皇家。”
李治一想确实是这样,婚姻大事非儿戏,如果说定就定说退就退,不仅沦为天下笑柄,更是做了一个极坏的表率,若是世人有样学样,风气岂不是被带坏了。
武皇后心里冷冷一笑,这帮大臣怎么想的,也就是这个糊涂皇帝不知道,不是我把着舵,又着了道了。
随着武皇后在大唐政治生活中的参与度越来越高,大臣的不满也水涨船高。要知道一仆二主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李治身为皇帝,时不时要通过乾纲独断来展示权威,而武皇后又是个强势的女人,大臣们加在中间难免顺了哥情失了嫂意。若是太子吧,咱就认了,权当是为了日后儿孙的富贵打基础。你一个皇后跳到前台,还得咱们赔小心,凭什么!不干了!
现在不是杨家姑娘好不好的问题——反正不是自家儿子娶她——既然这人是武皇后定的,咱们就一定得反对。
如果一个矛盾解决不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个新矛盾。既然不能让皇帝废后,那就换个太子妃玩玩。与其一帮有权有兵的大老爷们拉帮结派斗个你死我活,还不如选个目标一致对外,斗个没什么大本事却靠上了皇后这棵大树的杨思俭,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是大多数朝臣的想法。
*
马蹄踏在黄土铺成的大街上,没什么声音,却带起一小片轻轻的尘土。杨思俭坐在马背上垂着头,那老马识得路、会避人,他便任由马儿走,自己却想着心事。
他刚刚从衙门里出来,同僚们讥讽、鄙视、看好戏的表情依旧如芒刺背,让他坐立难安。近来先是太子生病,接着又是日食,街上歌谣一首接一首,他当然知道这不会是无知小儿随口胡诌出来的,更清楚编这歌谣的人意指何处。两边人打就打斗就斗,偏偏把他夹在中间,每一刀每一箭的力道都是透过他传给对方。人家相斗的两人还没怎么样,他先快被戳死了。
解决的办法也有。杨思俭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在马鞭上摩挲,如果阿瑱死了,整个杨家就从这场劫难中解脱出来了。可那毕竟是自己疼了十来年的女儿,怎么舍得真让她……
但是陛下,为了权力对亲舅舅都下得了手的人,难道对这些灾异毫不放在心上?只怕此时正坐在宫里等着阿瑱的凶信,好保全他的仁君的好名声呢吧。跟宫里上报就说阿瑱病故,想必不会有人真的查问。
到了这时候,杨思俭也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太子妃,无非是帝后各有小心思,各方角力之后的结果,而自家恰恰因为好拿捏就被拉来充冤大头!
这太子妃原不是我们求来的!自家好好的闺女被人念叨过来念叨过去也就罢了,可经此一事,日后还怎么议婚?哦,若是上报阿瑱身故,她也没有议婚的可能了。
正心烦意乱间,忽然马蹄一歪,整个人就被掀下去了。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走背运的时候,摔下去断胳膊断腿只怕都是轻的,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更坐实了阿瑱命格不好的谣言,这一家老小怎么撑得过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杨思俭甚至连交代家人的遗言都想好了。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一双手将他在即将触及地面的时候把他扶了起来。杨思俭来不及抹一把头上吓出来的汗,先抬头去看扶他的人,见这是一个身穿一身破烂缁衣,头顶六个戒疤,虽是个游方的僧人,却一派仙风道骨,显然是修行多年。便站直身子,拱手为礼,“多谢大和尚相救……”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只见那扶着他的和尚微笑着看着他,眉眼间竟有几分熟悉,仔细看原来竟是少年时一同读书玩耍的伙伴。在过街老鼠的日子里乍然遇见故人,杨思俭真有些喜出望外了。
“不过举手之劳,檀越不必客气。贫僧慧明知你近来颇有抑郁不安之事,故而千里奔波特来为你分说一二。”慧明带着江南口音答道。
“你来京城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咱们分开好有二十多年了,我一时竟没认出你,来来来,先跟我回府略作休养再说别的不迟。”杨思俭殷勤地邀请道。
欣喜地做一请的手势,两人相携回府。杨思俭这才知道,他儿时的伙伴这位法号慧明的和尚,多年前就拜在湖北黄梅弘忍大师座下了。
“你远在湖北,都听说我的麻烦事了?”杨思俭刚说了先让慧明休息,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进家门便问道。
“略有耳闻。”
“前些天日食,众人议论纷纷,坊间还有歌谣传出。这些,你听说了吗?”杨思俭牙疼似的说道。
“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应对。”慧明认真地说道。
“好吧。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让人给你安排下处,你先吃点东西睡一觉,然后咱们再叙旧。”
慧明冷冷一笑,“急着问的是你,说不着急的也是你。也罢,你都不着急,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枉费我晓行夜宿地往京城赶。”
“你这是……”
“你这是还抱着痴心呢。凡事有利有弊,你倒是想想,即便令爱做了太子妃,你是能得到好处还是只能落着坏处。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出来,所谓的议论纷纷,后面未必没有东宫的意思。就算令爱硬顶着进了东宫,结果会如何?你记得前头王皇后吗?”
慧明一番话无异于当头棒喝,杨思俭当时冷汗就下来了。他自然也明白这个,王氏出身太原王,亲舅舅柳奭贵为宰相,还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支持,自家女儿有什么可凭仗的呢?
可又能怎么办!
“我自然知道朝中多少人等着我自己让出太子妃的位子,等着看我的笑话,笑完还要踩上一脚。怎么,你是给谁做说客来的?”杨思俭攥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恨恨地说道。
“非也非也,阿尼陀佛,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却在你。”慧明双手合十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杨思俭冷冷道。
“你不会真以为太子妃进了东宫就是和太子两情缱绻的吧。东宫不会只有一个女眷,若要是因为太子妃挡了其他贵女进门的路,这不是跟东宫、跟那些人家结仇了吗?”
的确是这个道理。
杨思俭终于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怒道:“依你的意思我阿瑱只能去死!?太子妃一事从头到尾都不是我求来的,凭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挡了他们的路!?我却问你,事到如今,我还有请辞的余地吗?我敢吗?照你的意思,照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我阿瑱不死天下就不能太平了!?”
“你心疼女儿,关心则乱,只是如此一来如何为儿女计长远?你先冷静冷静,未必没有办法?”
杨思俭苦笑道:“什么办法,不就是想逼阿瑱……”
“你我总角之交,阿瑱便如我自己的侄女一般,我岂能让她……你听我说,宫里未必查看。”
是呀,只要上报说阿瑱亡故,的确不会有人来查看,“可是阿瑱只能孤苦伶仃过一世了么?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你说是阿瑱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要报应在她身上?”杨思俭悲愤地用拳头锤着桌案说道。
“等三二年此事冷了,未必没有回转的余地。”慧明身子探向前,看着杨思俭道:“与其硬与东宫对着干,倒不如落个人情。”
杨思俭顿住了,似乎是这个道理,但“这分明是皇后和东宫相争。若是我退后,岂不是得罪中宫?”
“你是大臣,逢迎中宫有失大臣体!”慧明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皇后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而太子却正当盛年。怎么选,应该不是问题,但太子身体不好,又是一个极大的变数,可若是太子有变数,太子妃岂不是也跟着倒霉?
“你让我想想。”杨思俭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忽然觉得不对,怎么都是慧明让他如何如何,便立即反守为攻地问:“你是弘忍座下弟子,是为了沛王?此事跟他有关?”
“沛王虽然拜我师尊为师,但却并去黄梅参禅修行,我此来只是为了你。”
杨思俭显然不信他这话,“既然你与沛王有渊源,如果我真退出,太子、沛王将有什么回报?”
“即使他们给你承诺,你敢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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