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二年对于大唐来说不能说是个风平浪静的年份。
军事上,战神苏定方大破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分其属地为濛池、昆陵二都护府。朝堂上,找到政治帮手的李治开始和太宗留给他的顾命大臣掰手腕了,许敬宗、李义府在武皇后的授意下,诬奏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河南郡公桂州都督褚遂良图谋不轨,证据就是桂州是重要的战略要地,韩瑗、来济把他搁那儿做都督,就是为了里应外合颠覆大唐政权的。
告黑状也找个合理点的罪状好不好,桂州就是后世的桂林,以风景秀丽著称,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能算经济特别发达的地方,没钱造什么反。再比一比地图上从桂州(就是现在的桂林)到长安的距离,如果真要搞政变,根本就鞭长莫及好不好,如果是想分庭抗礼,桂州弹丸之地能有多少人口兵力,而且韩瑗、来济还在朝中,既不逃也不跑这不是现成等着被抓嘛。
就这么个毫无诚意的指控,李治都信了,或者说不是相信而是如愿了,就在他们回到洛阳宫后不久,韩瑗贬为振州刺史,来济贬为台州刺史,而且终身不许朝觐,已经被贬到桂州的褚遂良,更被迁到现今越南境内的爱州做刺史,就连王皇后的舅舅柳奭也被牵连,从荣州刺史(现在四川自贡)迁为更为偏远的象州刺史(现在广西来宾市)。
当然了,这些大事不会有人专门来向小孩子汇报,即使是太子也一样,不过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政治觉悟非同凡响,很快就察觉出不同寻常来。
首先是打了胜仗,即使大军没有凯旋,还没摆庆功宴,朝廷上也带几分热烈的气氛,连带的后宫的气氛也轻松欢快了起来。因为是好事,李弘问起来的时候,郭瑜痛快地告诉了他们。
但是后一件事就不那么好说了,李贤旁敲侧击地问:“阿耶近来很忙吧,快有十天没见过阿耶、阿娘了。”脸上是孺慕的表情。
李弘的消息来源要比李贤广泛得多,听见李贤的话,立刻就有了联想,问郭瑜道:“孤听说河南郡公被调往爱州做刺史了,可有此事?”
听听,要不怎么是皇太子呢,政治素养就是不一样,李贤心里一挑大拇指。同时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要显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把目光转向郭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郭瑜心里叫苦,皇家教师不好当呐。如果把皇太子教成个只会仁义礼智信的道学家,不说别的,圣人就容不得他了。做为皇帝预备役,台面底下弯弯绕绕、钩心斗角、争权夺利不但要了解,而且是必须熟练掌握的基本技能。但这个课题不在郭瑜的研究范围之内,超纲了啊喂。
郭瑜本质上来说是个做学问的读书人,而非搞政治的政客,因此不免端方有余而灵活不足,李弘虽是个孩子,地位在那儿,不好随便搪塞他。问题是这事该这么说呢,能说褚遂良看不上你娘当皇后,为此跟你爹你娘闹翻,还是说你爹不满意他跟长孙无忌把持朝政,所以借你娘手下走狗,把他一脚开出几千里?
思忖片刻,郭瑜方含糊道:“爱州虽偏远,却也在我大唐治下,当地土人也是大唐子民,河南郡公此去正可开化民智,怀柔远人。”
切~~说得好听,好像河南郡公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一样。就算要建设封建主义大西南,也犯不着把宰相派过去当省长吧,而且这省长还是有名无实的。
李弘做为武则天的儿子,即使因为年纪小,说不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饱含无数前人智慧的格言,但政治觉悟也是很不一般的,显然也不满意这个回答,张嘴再要问,郭瑜抢先咳嗽一声,问:“昨日让殿下写的字写完了把,拿来让臣看看。”
老师要检查作业,李弘童鞋赶紧翻书包。这么一打岔,就没人提褚遂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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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算是一个文学青年,武皇后早年为了投太宗皇帝所好,练就一手上佳的飞白体,哦,对了,太宗最心爱的,当初特意跟李治交代百年之后要陪葬昭陵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据说就是进了这对夫妻的合葬墓,也不知是也不是。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就是《兰亭集》得见天日的最后几十年,李贤好奇心起,暗想有机会倒要打探打探。
皇帝喜欢书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初唐就出了四位著名的书法家,除了前面提到的褚遂良,还有虞世南、薛稷,以及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于是,本来是兴趣班的书法课也成了可以和语文平起平坐的主课。
李贤大为头疼,想当年还是李弦的时候,他也是拿一等奖学金的大好青年,眼看毕业了,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了,没想到穿到这么个让人步步心惊的地界,穿就穿吧,还成了个半文盲,一大半的字不认识,万幸在简体字是在繁体字的基础上简化来的,适应几天连猜带蒙倒是能认字了——这也和李贤刚启蒙,看的字简单与很大的关系——然后又遇见了句读的问题。
这些都还好说,真真愁死人的是写字,上辈子李贤这代人基本上就没什么动毛笔的机会,90%的时间都是在敲键盘,偶尔写点字也是用签字笔,如今换上软踏踏的毛笔,还要挺腰直背悬肘悬腕,真是苦不堪言,但因为领导层的重视,只能咬牙坚持了,李贤苦中作乐地想,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趁颜真卿、柳公权还没投胎,努把力,说不定就没这二位什么事了。
不过李贤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的,书法家这种事想想就好,他现在的工作重点是保命,如果能保住荣华富贵就更好了,建设精神文明这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还是留给没有性命之忧的幸运儿去搞吧。而且,看惯了印刷体的李贤觉得,除非真有兴趣,字写出来无非就是给人看的,最低标准是让别人能看懂,再高一点是让人看着舒服,就算成了知名书法家,褚遂良还不是因为站错了队,一贬再贬然后凄凉地客死他乡。所以说写一笔好字,相当于锦缎上的那朵花,是个加分项,但是吧,人生才是那锦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咳咳,一声咳嗦把神游天外的李贤叫回了魂,一抬头,正好郭瑜脸色不善地站在他的书案前,要说受过天、朝十几年应试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样,李贤一丝心虚都没有,天真无邪地向郭瑜提问:“夫子,‘俊乂密勿,多士寔宁’是什么意思呀?”别看《千字文》只是儿童启蒙读本,里面有些典故,如果没有讲解单看字面,绝对看得人一头雾水。比如说刚才这句。
果然郭瑜老师脸色由浓墨转为淡墨,循循道:“千人之英曰俊,百人之英曰乂,《尚书·皋陶谟》便有‘俊乂在官’之说。密勿是勤勤恳恳的意思,等你日后学了《汉书·刘向传》便会看到‘密勿从事’。‘多士寔宁’的意思就是,天下赖此多士以宁,这句话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如此众多的能人志士、如此众多的英雄豪杰,正是依靠了他们,国家才得以富强安宁。”
李贤表示听明白了,郭瑜又为他将前后的句子串讲了一遍。李贤不禁感叹学海无涯,连幼儿园课本都能讲出这么多大道来。
没想到郭瑜脸一掉,就跟拉上了窗帘一样,直接黑成了锅底,“做学问是为了明辨是非,而不是为了让你逞心机、弄小巧,今日念在初犯,只罚你将今天学得这几句书抄写十遍,若是日后再犯,就不是这么点了。”
被看出来啦,李贤吓得缩了缩脖子。今天学得是从“桓公匡合”到“韩弊烦刑”,一共十二句,每句四个字,十遍抄下来就是四百八十个,看着不多是吧,你别忘了这是要用毛笔写的,而且还是繁体字,心理年龄二十出头的皇六子,居然因为作业太多而犯愁了。
下课的时候,李弘看他兴致不高,特过来开解他,道:“郭夫子治学最是严谨,决不允许读书时人在曹营心在汉,刚才我给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你都没看见,你在想什么啊?”
“想阿耶阿娘在忙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咱们也好久没见七郎了,不知道他现在又学了什么本事。”李贤托词道。
“你想阿耶阿娘也不能上课的时候发呆的。不过你刚入学,想来还不知道规矩,我那时也被罚过书,只是没有你这么多。”
大哥,你确定是在开解我吗?
李显还没满周岁,不是神童,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于是摇手蹬腿也算本事,经常被亲爹李治拿出来显摆,李弘对此很不以为然,所以直接略过李贤后面那句话。
“不知陛下今日政务多不多,既然潞王想念陛下、皇后,太子何不派人去问问,或许两位恰巧有空呢”萧沔建议道。
“我和阿贤每天晨昏都回去集仙殿想阿耶阿娘问安,他们若是得闲,便会留我们说话用膳。”李弘起身把写好的字纸卷起来,一边说道。
明德宫的布局,他们读书的地方离李治、武皇后的宫室不远,于是兄弟俩每天早晚都过去一趟,如果李治夫妇正议政或者接见大臣什么的,他二人便自去读书休息。等回到洛阳宫,这个习惯就被保留了下来,好在经过几个月的锻炼,李弘和李贤的体质都有了明显的提高,从集仙殿出来又是坐步辇,走个单程还是不成问题的。
萧沔一愣,因为一般官宦人家的子弟,也不见得每天都能做到晨昏定省的,每天晚上给父母请个安的都能落个好名声了,想不到皇室子弟对自己居然要求这么严格。
萧沔忘了,当官的人是要参加早朝的,而且自从李治登基以来,一直是天天早朝,早朝的时间大约是五鼓,换算成现代时间就是三点到五点之间,别管长安还是洛阳,那都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宏大的城市,京城米贵,居大不易,越是城市的核心地段房价越高,从古至今不外如是,这年头又没汽车、地铁,顶天就是骑马,住在宫外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住的稍微远一点的,得几点起床才能赶得上打卡呀,谁还有功夫上班之前接见孩子。也就是皇帝这样的,居家上班,才能偷空搞搞亲子互动。
估计是大家都受不了了,五月份去明德宫避暑那段时间,宰相奏“天下无虞,请隔日视事。”上许之。总之由此可以看出在唐朝官宦子弟保持每天晨昏定省的难度。
没过多久,李弘兄弟纯孝的名声就流传开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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