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蹴鞠。”李贤伸手把薛顗从坐榻上拉起来。
上疏朝廷,表示愿用自己的官职换取减轻对薛瓘的处罚后,一连几天薛顗都无精打采的。很好理解,任是谁突然之间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心情大约都愉快不起来,这时候跟检测DNA还隔着有一千多年呢,薛顗的疑惑除非城阳长公主或者薛瓘亲自跟他说,不,即使是这两位亲口说出的话,薛顗也不见得百分之百相信。
我是谁?我从哪来?三大哲学问题中的两个正深深困扰着薛顗。
前两天李贤只是默默观察,并没有打扰薛顗的消沉,给他时间去接受、消化这些消息,然而三天过去薛顗还没有振作起来的迹象,李贤就不得不出手干预了。
马上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显然不现实,李贤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搜肠刮肚地把仅剩的一点上辈子攒下来的常识从头脑的仓库中翻出来,抖抖灰,发现这么一条,据说运动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心情快乐起来。
大约是这样吧,李贤也不敢保证他记得对不对,不过适量的运动对身体、对心理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走啊,人生得意须尽欢,不高兴的时候更要找点乐子,多长时间都没痛痛快快踢一场了。来,不要别人就咱俩。”李贤在薛顗背上微微用了点力,推着他往外走。
从薛顗的表情看,他纯粹是为了给李贤面子,不然他宁可闷在屋里,谁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
李贤的武力值比起薛顗是要差那么一点,但从小到大该有的体育训练、军事训练一样没少,也是响当当一条男子汉,并不是稍微跑两步就喘趴下的文弱书生,一番攻防下来,薛顗的心情确实开朗了不少。
等两人回了书房梳洗一番,换下汗湿的衣服后,和李贤隔着书案相对而坐,薛顗终于鼓起勇气长叹一声问:“阿贤,你说……是不是真的?”
李贤就等他这一句,当即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你阿耶阿娘的儿子。”
薛顗看向他,一哂,“是啊,阿耶阿娘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二郎、三郎也没我这样用心,所以我更不能问我阿耶阿娘。对了,我的奏疏……”
“阿顗,你的奏疏我拦下来了,让太子私下递给圣人。”李贤没等他说完便道:“圣人现在明显不想提这件事,如果你走正常流程上疏,不知要过多少人的手,但凡里面有一个生事的,拿到朝廷上分辨争论,无论结果如何对姑母驸马都没有好处,明白吗。”
薛顗抬起头想了想,神情变了色,“多亏了你,不然我险些闯了祸。”
薛瓘获罪,即使不考虑亲情,他都必须立刻向朝廷表示愿为父亲赎罪,反正孝道就是这样规定的。然而,眼下李治只怕不愿意看到任何有关薛顗——这个“祸首”的任何只言片语。李弘作为当了人家几年表哥的人,倒可以见缝插针的跟他爹表示薛顗写了奏疏,如果李治有兴趣看就拿给他,不过李治大约是不会看的,那么李弘顺便说点好话就很自然了。
“多谢。”薛顗道。
“咱们两人用不着说这个。”李贤拍拍他的肩道。
“阿贤,”薛顗有点艰难地开口,“如果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你怎么……”
李贤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认真道:“你这么说是看轻了你自己也看轻了我,咱俩相处这么些年我是看重你这个人还是因为别的,难道你不知道?”
而且如果你真是杜家的儿子,那咱俩就没有血缘关系了呀!李贤心里补充道。
薛顗正要说话,王辉忽然一脸不安地出现在门外,“大王,刚才厨房有人打起来了,王妃让请你过去。”
房氏虽然在面对李贤的时候表现的十分紧张胆怯,但现在这样被两溜雁翅般站在他身后的使女簇拥着,站在台基上俯看地下跪着的五花大绑的两个家仆,还是很有主母气度的。
李贤匆匆赶来就看见这么一副形状,地上两人一个他知道,是他王府里用惯了的庖厨,另一个没什么印象,想来是房氏带来的吧。于是抬抬下巴,问:“怎么回事?”
或许明白李贤不会让她在外人尤其是下人没面子,所以房氏落落大方地迎上前招呼:“大王来了。”瞥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道:“这两个人争口角,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
说了等于没说。
李贤看了看房氏,房氏也看着他。
李贤一开始想着或许是两家下人混到一块,就好比一个已经平稳运行了好多年的企业,突然在生产规模并没有扩大的情况下空降了一倍的人,那么新老员工之间必然会围绕权利、利益展开一番争夺。
但听房氏话里的意思,看来是没有这样简单了。
“你俩进来。”李贤道。
事情很简单。薛家来人要安排客饭,取饭的房家人不知道怎么,嘴欠说了一句关于薛顗的流言——当初流言传得最热闹的时候李贤还没成亲,房家人在京城自然是听说了——这庖厨在李贤府里待了这么多年,加上李贤是个好吃的,时不时弄点新式菜品出来。李贤又不是专业厨师,他也没做饭的爱好,试制之后就把做法教给庖厨,所以和根本不跟庖厨见面的王爷相比,李贤亲民多了,连带的爱屋及乌心里,使得薛顗都成了最亲近而敬重的人之一。
你一个新来的,竟然敢嚼我们薛司马的舌头,反了天了!接下来的吵架、打架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房氏有必要非把自己叫来么?
李贤的处理也无非是常规的下禁口令,要求府内不得谈论此事,打架的两人各罚半年月钱——不过,庖厨是因为护主,动机值得提倡,所以李贤回头自然会赏他一笔钱帛作为奖励。另外,事情是房家奴婢引起的,所以格外加罚打扫一个月的茅厕。
这样的处理房氏自己办不就行了?而且是她房家人挑起的事端,她难道不应该想办法遮掩过去,即使然后李贤知道了再去搪塞,也好过现在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吧。
所以说,房氏今天找自己一定是有目的的,或者这根本就是她自导自演的这出戏,目的就是引出她要说的话,做的事。
想清楚这一点,李贤处理完两个斗殴选手,便往坐榻上一坐,直截了当问:“说吧,煞费苦心把我叫来,什么事?”
房间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房氏又恢复了往日在李贤面前的局促,嗫嚅道:“成亲前,妾曾去云居庵拜佛,因家母前往布施,妾与……在园中赏玩花木,偶遇一个中年女尼,自称是杜家人,知道妾与大王定亲,便要托我给薛司马带一封信。”
李贤心中一动,“信呢?”
何娘子说当年送薛顗的乳母早已病故,那么这人又是谁?或者说是谁安排的?送信的目的又是什么?
“妾身既然不认识她,如何敢应承此事,不过观其言谈举止似是大家出身。大王,你看这——?”房氏请示地问道。
“此事你不用管,就当没有发生过。”想了想李贤又补充道:“这些日子府中多亏你打理,往后阿顗那边照旧即可,无需格外关照,但若有人胆敢怠慢,到时候就别怪我不留情面。”说到后面,甚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狠厉的语气。
房氏因为理亏,在李贤面前底气一直不足,闻言下意识地站得更挺拔了一些,保证道:“大王放心,我会处理的。”
叹口气,李贤又赶回书房。虽然拨了个院子划归薛顗居住,但自从李贤常住书房后,他就没回去住过,正好当初刚来歧州的时候他俩布置府衙,就把两人的书房安排在一块了,院门一关,也是一个很私密的空间。
李贤摇摇头,要把伴随着私密空间几个字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画面摇出去。阿顗现在心里不知怎么煎熬呢,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事!李贤边走边在心里痛斥自己,同时坚定地告诫:住一个院子的好处就是商量事方便,没别的了。
看来薛顗已经听说厨房的事了,因为踢了一场球而昂扬起来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是因为我的事吧。”薛顗垂着头问。
“两家的人合到一块,都想压对方一头,非得没事找事地斗上几场分出高低不可。”李贤笑了笑,“房氏怕被说不公,尤其是咱们的人好多是宫里带出来的,她也怕处置了哪个咱们用惯了的。”
薛顗明白他不想自己难堪,故意避重就轻,然而有些事与其梗在心里倒不如索性开诚布公。
“阿贤,你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嘛。”
话很正常,但薛顗破釜沉舟的语气,让李贤的态度不由得郑重了起来,道:“说起来还得谢谢滕王世子,不是他,只怕你还成不了我的伴读,也没有后面咱俩这十几年了。”
“你知道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想什么,我想潞王和我差不多大,个子怎么这么低……”
“我低!?嫌弃我低你还让我帮你出头?”
李贤清楚他要说什么了,但却突然发现没有做好准备的居然是他自己!于是急忙开玩笑似的打断薛顗。
然而薛顗丝毫没有顺着他的玩笑岔开话题的意思,而是继续着他自己的思路,“在那之前,我几乎没出过府,就连我的从兄弟见得都不多,所以看见你我就觉得你特别低。但是现在返回头想一想,不是你低,是我当时太高了,我记得我好像比太子还要高,所以,有没有可能,我——我的生辰是改过的?”
父母没必要改孩子的八字,就算有什么避讳要改,顶多改个时辰日期也就得了,由此反推回去基本上可以确定如果薛顗的年龄真的是被改小了,那么一定是因为要掩盖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李贤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阿顗,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乱,这事搁谁身上也不会随随便便不当回事,但是姑母、驸马已经去了房州,咱们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以免连累了他们。还有,你家二郎、三郎还在京城,房州路远,一来一回太耗时间,有什么事得你站出来,咱们无论如何都得撑住了,啊。”
李贤连着几个“咱们”让薛顗心里终于有了点暖和气,仿佛后背有了依靠,不再是无凭无据的孤魂野鬼一个。
“啪”的一声,薛顗握住李贤的手腕,“若我真不是公主的儿子,你……”
“只要你是阿顗就行。”
薛顗突然手上用力一带,李贤一个站不稳往前栽过去,薛顗伸臂一拦,正好落在他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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