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了冬天。
也许是因为冬日,光秃秃的树干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诡异了,太阳跃上枝头,枝干投下干瘦的暗影,映照在学校的石墙上。
奈绪穿着靴子,和姐姐由子一起从墙边经过。
这是学校里的一栋教学楼,教学楼的最上方有一个钟表房。
外面悬挂了一个巨大的钟表,已经年久不用,上面落满了灰尘,一根表针生锈,多年不再转动。
因为近些天千鱼镇收不到任何信号,对外界发不出消息,手机几乎被弃用了,钟表作为相当可靠的报时工具,重新走入了小镇镇民的视野。
现在,龙太郎和小百合两位老师,正监督着三个工人,用砂纸打磨生锈的表针,要将这台巨大的钟表重新启用。
奈绪抬起头向上望去,橘黄色的钟表正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一点细碎的光芒。
表针磨下的金属碎屑从楼上落下,奈绪急忙避开。
现在已经下课了,奈绪抬起手腕,是一个老式的机械钟表,表针显示现在已经整点,她们需要赶紧回家了。
“老师——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龙太郎急忙挥手。
回到家,奈绪看见步美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正从家里搬出去。
“你们是要走了吗?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奈绪问。
步美提着一个大袋子,手腕频频暴出青筋,她温柔地微笑,说道:“找好了,这些天寄住在你们家里,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由子忙说。
奈绪:“你们怎么搬出去得这么急,不再住几天呢?”
步美看向雄一,表情有些羞涩:“我怀孕了,再住在这里,怕不太方便。”
唯一的医院在山坡下的镇子中心,奈绪家里医院实在有些远。
“怀孕了?”奈绪惊得几乎要蹦起来,“什么时候?”
步美思索着说:“按照月份来看……来千鱼镇之前就有了,只是当时还没意识到。”
步美和雄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然而奈绪却看出两人表面的微笑之下还隐藏了一层冰冷的不安。
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一个全新的生命的诞生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幸福快乐,而是代表了茫然与未知。
奈绪两人将他们送到镇子后,便折返回家,步美找的房子很漂亮,是一个两层独栋,算不上很大,但是很温馨。
奈绪咬着铅笔,坐在教室里发着呆,淳平转过身挤了挤眼睛:
“你听。”
“听什么?”奈绪没好气地问,她正因为步美二人的离开而有些莫名的烦躁。
淳平:“听嘛!”
话音刚落,悠扬的钟声透过窗户传来,声音很大,震耳欲聋。
奈绪站起身将窗帘拉上,声音小了很多,淳平着急:“你把窗帘拉上干嘛?”
“吵死了。”
奈绪闭上眼睛趴在课桌上,淳平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这是班主任和隔壁小百合老师一起弄的,钟表磨好后上了油,听起来声音真是好听。”
淳平的爷爷是钟表匠,生前常常试图教会这个孙子关于钟表的知识,让他学会修钟表。
孙子没学会修钟表,反倒喜欢上了听各种各样的钟声。
据淳平所说,每个钟表走针的声音都是不同的,教室里的小钟表走起来凝滞,缓慢,奈绪手腕上的钟表听起来清脆,青春。
而教学楼上挂的这个超大钟表,在淳平看来,就是小镇历史的代表。
钟表每奏出一声,都格外悠扬,庄重,像是代表了小镇的历史。
千鱼镇本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地方,后来陆陆续续有几户人家搬过来,才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小镇靠背面是一片大海,这片大海在无风的夜晚会掀起黄绿色的巨浪,海面的风猛刮着人们的后背,似乎要将人刮进海中。
据小镇上最年长的人由村所说,在他随着父母搬来千鱼镇后,在秋日一天深夜,他还窝在母亲的怀抱里,忽然听到了钟声。
声音悠扬,凄凉,悲伤。
那时村子刚建成不久,村中并未有人搬来什么钟,他跟着父母跑了出去。
他们沿着钟声寻找,一路往北边。
直到看见滔天的巨浪吞没了半边天空,他闻到咸咸的海腥味,潮湿的冷气扑在他稚嫩的脸上。
就在众人茫然之时,海浪将一块庞大无比的黑色物体托起,这块黑色的物体庞大到似乎要将天地遮盖,排山倒海般往岸上涌来。
镇民们大惊失色,他的父母拖着他往远离海浪的地方跑去,
最后一声钟声也随之到来。
“咚——”
他浑身颤栗,鞋子被海浪打湿。
在岸边等到天亮,借着第一缕从海面上升起的晨光,他们都看清了那团黑色的巨物的真实样貌。
是一艘破旧的大船。
船身残破,舷窗破碎,甲板松脆,几个镇民鼓起勇气,身上绑了绳子进入船舱,发现船内长满了白毛,几个腐烂的骨架倒在舱内。
钟声就从这船上来。
由村亲眼看着几个村民将这个巨大的钟表,从船舱内出来。
那时,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个钟表,只知道是个圆形的物体,因为钟表上长满了白毛。
奇怪的是,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乱舞的白毛瞬间化为粉末,被咸腥的海风吹散。
他真正看见了这个生锈的钟。
小镇刚建成,贫瘠的镇民想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们将这个大钟架起,抛光,放入了镇上的教堂。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洗礼后,钟逐渐失去了用处,被丢在废弃的空房中。
直到最近,才又被翻了出来。
当钟声再次响起,淳平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眼聆听悠扬的钟声。
连着听了几天钟声,奈绪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大钟的整点报时,放学回家,她也会习惯性地抬头,看向这口跨越了千鱼镇百年历史的巨大时钟。
奈绪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与百年前小镇上的居民交流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奈绪没有听到那一声熟悉的钟声。
“发生什么了?今天的钟怎么没有响?”奈绪看向手腕上的手表:“这不是整点了吗?”
淳平也觉得奇怪。
当他们二人跑去教学楼时,奈绪清晰地看见教学楼上的大钟停止了转动。
表针奇异地停止了。
龙太郎又请了两个工人,对钟表进行了检修。
检修过后的两个小时,钟表还在转动着,两个小时后的整点,钟表再次停住了转动。
又修了几次,结果都是如此。
龙太郎无可奈何,指了指不再转动的钟表,对淳平失望地说:
“它恐怕是坏了。”
往后几天,他们都在没有钟声的世界里度过,奈绪有些怀念那悠扬的钟声,但年少的青春天性也让她很快忘记了这口钟。
大钟不转以后,就成了一个装饰品,孤零零地挂在楼上,钟表渐渐生锈,被人们遗忘。
雷雨交加的夜晚,风刮得很急,树木在狂风的压迫下向一侧倾倒。
奈绪刚下晚自习,她穿了一件雨衣,整个鞋子都被雨水浸湿。
她将手臂挡在前面挡着扑面而来的雨水,另一只手抱着书包,从教学楼中跑出来。
“喂,奈绪,等等我——”由子大叫着,撑了把雨伞出来,将书包护在身前,雨水顺着她的袖子滴下。
奈绪停下脚步,姐姐喘着粗气,将伞罩了她半边。
“你今天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起走了?”奈绪疑惑问道。
由子脸色有些阴沉:“他最近神叨叨的,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我一问他,他就说自己去隧道了。”
“他去隧道干嘛?”
由子:“我也不知道,可能还在想出去的办法,我一向劝不动他,他拿定一个主意就不松手的。”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雷电如同天空被震碎时的裂缝,裂缝中的光将万物照得明亮。
同时间,一间普通的平房内,一位男子正为病榻上的老人喂药。
雨水拍打着窗户,水顺着窗缝淌下,老人精神不是很好,脸上的皮肉松垮垮耷拉着,眼皮惺忪。
“我已经……已经是整个镇子中年龄最大的老人了。”由村嘟囔。
自从前些天的蝗灾过后,他便染上了一种奇怪的后遗症。
他的脑中,时常有人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时而短促,时而绵长,有时轻柔得像是妻子从前温柔的低语,但更多时候,像人濒临死亡时绝望而漫无目的,不知归处的低吟。
这声音折磨得他已经许多日子都没睡好觉,眼睛下方眼袋耷拉,只有喝药才能让他勉强入睡。
“算了,你去休息吧。”他对孙子说。
孙子端着药碗走了,药水进了肚子,他脑海中的窃窃私语声终于少了些。
他昏昏欲睡,侧过身子靠着床,看着窗外的雨。
他看见一道白光划破天空,将夜晚的天幕割成两半。
两秒后,奈绪看见那道白光劈上了那口大钟。
面对如同天罚般的雷电,大钟颤抖着,螺栓松动,正个大钟竟与墙壁脱离开来,朝着下方直直坠落!
奈绪拉过由子的手,两人径直朝后退了几步。
“咚——”
如同死神降临人世,钟声穿透脆弱的玻璃窗,盖过了由村脑中其他一切窃窃私语。
由村发觉整间房子都震颤起来,钟声越奏越响,后脑勺一阵阵发疼。
等稳住身形后,他才发现震颤的并不是整间房子,而是他自己。
他在抖动。
他在害怕。
钟声如同魔鬼的召唤,他呼吸不上来了。
用力吸进一口空气,他支撑着站起身,却从床边滚落,平躺在地。
心脏仿若凝结一般,血液再也没有从心脏流过,他张嘴啊啊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雷雨大作,窗户被风吹开,雨水倾斜刮进屋内,刮到屋子内已经心跳停止的老人身上。
老人大张着嘴巴,面色恐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再次闻到了那股咸腥的雨水气息。
第二天,几个工人将已经成为一堆残骸的大钟抬走。
大钟无处可去,被工人丢弃在近海的岸边,与那个被世人遗忘的破船待在一起。
不久后,镇子最年长的老人由村的葬礼也举办了。
作为后辈,镇子上的所有人都参加了由村的葬礼,由村的棺材绕着镇子走了一圈,随后葬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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