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阳正在教室里弯腰擦拭孩子们弄脏的桌案,空气里还残留着棉花糖的甜腻。教室门被推开时没有声音。
他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深紫色高定套装的女人。她身姿挺拔优雅,妆容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那双眼睛,精芒内敛,此刻落在程阳身上,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她身后半步,站着一个神情肃穆、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气息像个忠实的影子。
是严墨的母亲。那冰冷的、混合着审视与天然蔑视的气场,瞬间将教室里原本温暖的气息冻结。
“程阳?” 严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感,砸在地板上仿佛能溅起冰碴。她缓缓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塑胶地板上,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那种扑面而来的巨大阶级鸿沟和无形压力,让程阳几乎是瞬间就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脊背,指尖捏紧了手里的湿抹布。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昏黄的夕阳光线斜斜照进来,将漂浮的灰尘映照得纤毫毕现,也清晰地勾勒出程阳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边缘,那双开胶得更厉害的球鞋,以及他沾了些水渍的旧衬衫袖口。
“夫人。”程阳的声音有些干涩。
严母没有应声。她走到一张儿童椅旁,并没有坐下,而是用戴着精致蕾丝手套的手指,极其随意甚至带着点嫌恶地拂了拂椅面,仿佛在拂去看不见的灰尘。她抬起眼,目光再次定在程阳脸上,像是完成了某种审视程序。
“我们开门见山。”她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愿,轻轻抬了一下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身后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从那个昂贵的公文包里,利落而精准地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泛着冷硬光泽的支票。
“啪嗒。”
支票被放在程阳刚刚擦拭过的、还有些湿润的桌面上。纸张挺括,没有任何褶皱。一长串带着令人窒息的诱惑力的零,在斜阳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般的光泽。后面跟着的金额数字,足以彻底颠覆程阳现在——甚至可能是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轨迹。
程阳的目光落在那些零上,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似乎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极致的冰寒中迅速倒流回心脏,冻结!手心里的湿抹布沉重得仿佛成了冰块。
“这里是五百万。” 严母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今天的天气,每个字都淬了冰,“足够你下半辈子无忧无虑。条件很简单——辞掉这份‘工作’,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儿子面前。”
每一个字,都像冰做的钉子,狠狠凿进程阳的耳朵里!辞掉工作?离开?再也不见?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双笨拙抱起小宇的手臂,闪过滑草场上他罕见的窘迫耳尖,闪过阳光下那双深潭中映着自己的笑容……
巨大的冲击和无边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程阳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紧紧攥住桌沿才勉强站稳。指尖用力到失去血色,抵在冰冷坚硬的桌面下沿。呼吸变得异常困难,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出细微的嗬嗬声。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夕阳的光线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暗影。
严母的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程阳脸上瞬息万变的痛苦、挣扎、屈辱……最后停驻在他死死攥紧桌沿、因用力而骨节扭曲发白的手上。她精致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看,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脆弱、卑贱,不堪一击。这种反应,她见得太多。
她不再等待回答,仿佛程阳的沉默已是板上钉钉的结局。优雅地转身,深紫色的套装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高跟鞋无声地点过光亮的地板。那个影子般的男人立刻跟上。临出门前,严母的脚步在门廊的光影交界处顿了一下,留下一句仿佛无关紧要,却又像淬了致命毒液的话:
“对了程老师,”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听说你一直很关心你长大的‘家’?阳光福利院……是吧?真巧,我们集团最近正好在审议一些慈善项目呢。”
说完,她不再停留。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阳最脆弱的地方!不是威胁,胜似威胁!**裸地昭示着:在他和那个庞大世界之间,他的软肋是如此脆弱,她只需轻轻吹一口气,便能轻易摧毁他所有珍视的根基!
“家”……阳光福利院……资助项目……
嗡——
程阳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那张冰冷的支票,那张保养得宜脸上冰冷的鄙夷,最后那句看似轻飘却重若千钧的“关切”……轮番撞击着他的神经!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直身体,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胸口急剧起伏!几乎要将那黏着的空气撕裂!
他死死盯住桌上那张冰冷的支票,那串充满侮辱性的零仿佛在无声地尖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屈辱和无力回天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支票,而是狠狠抓住桌布一角——想要掀翻这一切!将眼前所有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带着恶意的秩序彻底打碎!
就在他即将失去控制爆发的边缘——
“程老师?”
一个小小的、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的声音,像一颗清凉的雨滴,猝不及防地落在这片燃烧的焦土上。
程阳像被惊雷劈中,浑身剧烈一颤!他猛地转过头。
教室门口,小宇探着小小的身体,一只脚还在门外,正用那双清澈透亮的黑眼珠,困惑又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程老师,我的小老虎水杯……忘在外面草坪了。您……您生气了吗?”
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清泉。那里面盛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对他最纯粹的信任。程阳的目光狠狠撞进那双眼睛深处。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烈火焰,在触碰到这纯洁目光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沉甸甸的疲惫。喉间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浓重腥甜。所有爆发、反抗、撕破脸的冲动,都被那双清澈的眼眸无声地钉在原地。
攥着桌布的手,指节一根一根,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苍白的手指无力地垂下。
他张了张嘴,试图对小宇说点什么,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怎么也调动不起来。最终,他只能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的像拖着千钧镣铐。
他弯下腰,从桌下的储物筐里拿起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老虎的水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脚步沉重得像坠着铅块。
走到门口,将水杯放进小宇仰着脸等待的小手里时,程阳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孩子温暖柔软的掌心。那微小的触感却像带着滚烫的电流,瞬间灼伤了他。他猛地缩回手,狼狈地垂下眼睑。
“……没生气。”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水杯……拿好。” 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艰难。
他看着小宇捧着水杯,小小的身影蹦跳着跑远,消失在洒满温暖余晖的走廊尽头。
夕阳最后的金辉穿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打在教室的地板上,如同一条沉默流淌的金色河流。程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寂静的教室中央。金色的光柱笼罩着他,却驱不散那种彻骨的冰寒。
他慢慢走回那张放着支票的桌子前。
那张纸,在最后一缕霞光里,反射着刺眼、冰冷、足以让人窒息的光。
程阳定定地看着。看着支票上那串长长的零,看着下方印着的那个代表巨大权势的家族徽记。
许久,许久。
他终于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纸面。动作慢得,仿佛电影里停滞的帧。
然后,极其缓慢的……将那张支票折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被击垮的、万念俱灰的沉重。
他把折叠好的支票,默默地放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外套口袋深处。纸张摩擦布料,发出极其微弱的沙沙声。
像是埋葬了什么东西。
口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那冰冷的重量,足以压碎所有曾在春日暖阳下,短暂萌生的、滚烫的期待和隐秘的……心尖微颤的悸动。夕阳的金色光柱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巨大的阴影,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也将那个站在教室中央的、挺直了脊梁却形单影只的身影,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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