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府后花园,陈远清手里掂着一根小臂粗的曲柳木棍。
陈良玉在花园景致中迅捷地穿梭。
陈远清一面追一面怒喊:“陈良玉你给我站住,还敢跑!我今天打不死你!”
陈麟君加急请来了常年将自己关在佛堂中吃斋诵佛的母亲贺氏。
贺云周快步绕过凉亭,手一挥,白蜡木手杖拦在陈远清面前,半叉着腰,道:“陈远清,你又打我女儿干什么?上次你打她那二十军棍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远清吁喘口气,大伤一场,到底是身体不如从前了,不由得他不服老。
贺云周一副随时准备算总账的架势,陈远清气先泄了一半,颇有些无奈道:“你问她,问她又干了什么好事!”
陈良玉躲在凉亭朱红色的柱子后只探出一颗脑袋,朝这边喊:“不是爹你说的随我自己的意思吗?”
“你还敢说。”
说着陈远清又要追上去,“你真是给你爹长了好大的脸!”
贺云周夺下陈远清手中的曲柳棍:“哎呀行了,早朝的事淮儿跟我说了,你不是也不想让女儿嫁给太子吗?漓儿过来,跟你爹认错。”
陈良玉极不情愿地从凉亭里走出来,扭扭捏捏半晌没蹦出一个字。
陈远清观她神色知她不服,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自己错在哪了?”
“说什么随我自己的意思,还不是怕人说你教女无方,说陈远清之女不知羞,当着皇上的面妄谈自己的婚姻大事,丢了您的面子。”
陈良玉直了直腰背,中气十足,纵有千般不服,一只脚却向外,随时准备跑。
“你……”陈远清气得说不上来话。
贺云周安抚下陈远清,转头对陈良玉道:“漓儿,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此次所为却实属欠妥,陛下想立你为太子妃之事虽未落定,却也正在与你爹商议,你想嫁与慎王,你爹自会以长辈的身份去跟皇上私下里说,你今日此举,岂非当众驳了皇上和太子的颜面?”
陈良玉道:“既是还在商议,那便要趁在未言定之前及早表态,难道要等圣旨到了,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我再去抗旨吗?”
陈麟君从背后狠拍了她一巴掌,力道重得她几乎咯血。他冲陈良玉使眼色道:“你少说两句吧,跟爹认错。”
“我没错,我不认。”
陈远清一簇急火攻上心头,反倒失笑:“好样的陈良玉,受封了,了不起!你接着硬!”大拇指竖在陈良玉眼间鼻梁,“滚去祠堂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
“跪就跪。”
***
朝中素有传闻,宣元帝与宣平侯陈远清君臣不合。此次陈远清大胜回朝,宣元帝却执意欲立陈良玉为东宫太子妃,似欲证流言不实。
究其缘由,事因还有三。
宣元帝欲给宣平侯增添荣光是其一。
其二,单论陈家如今掌握的兵权,宣平侯府娶妇或嫁女,皆能引起朝堂颠覆。陈良玉嫁与谁,北境四十万兵马便是谁的佐助。
其三,陈远清此次还朝后递了几道辞呈,他告老,北境军务也是陈麟君接了去,左手倒右手,左右还是宣平侯府独揽,留陈良玉在庸都,也好牵制北境。
班师回朝一旬后,陈远清再欲交还兵权请辞,宣元帝婉拒;辞官之心不死,一连三天送上告老折子,宣元帝不批;索性告了病假,每日的早朝也不去了,宣元帝允。
北境军务尽数交与陈麟君,皇上特许陈麟君年后再返还北疆。于是家里便多了两个闲人,整日无所事事。
陈麟君每日偷溜出去找严姩,行事鬼祟,像个偷鸡的。
他与严姩成婚几载,未有子嗣,母亲贺氏同严姩去洪福寺找方丈卜了卦,卦象显 : 短一场红喜事,便缺了子嗣缘。
大哥大嫂的喜宴简陋,那时战事胶着,只草草与将士们敬了酒,告拜了高堂天地,礼便成了,细究起来,竟连一身像样的喜服也未来得及赶制。贺氏本就为亏待了儿媳介怀,一卦卜成,便不顾严百丈与严姩父女的百般劝阻,执拗地要择吉日于上庸再补婚宴。
纳采问吉已过了礼,便只走请期迎亲。贺氏在这件事上较了真,婚前不准两夫妻见面。
可婚期吉日择在了年后十六,这可苦了陈麟君,大骂方丈拿人香火钱不做功德事。
陈良玉看在眼里,嫌弃十足:“大哥,你和大嫂的再婚之期左右也就两三月,又不是要拆散你们好夫妻,何至于如此?”
“你懂什么?”陈麟君想刀了她的心都有,皮笑肉不笑地道:“十六卫挺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十六卫上任第一天就不顺利。
原来的副统领高观本来对升任统领一事势在必得,突然空降一个人来,还是个大腿没他胳膊粗的半大的黄毛丫头,心中极为不满,千方百计挑唆手下的人给陈良玉使绊子。
陈良玉一只脚踏进卫衙的门槛,大家都在各自忙着,瞧不见她一样。
只一人扔了扫帚向她跑来,那人穿着十六卫的衣装,个头比陈良玉高一些,晒成小麦色的脸颊略显孩子气。
“您是新上任的统领吧?”他笑着问。
大抵是少年的赤子之心还未被生活磨灭,连带着笑容也干净敞亮。
得到肯定地点头后,他嘴又向后咧了咧,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介绍着自己:“小人叫荥芮,现在卫衙扫地,刚来两天。”
陈良玉淡淡点头:“我记下了。”
荥芮细瞧她,个子比寻常女儿家高些,面儿上不挂笑稍显冷峻。他嘿嘿地笑:“统领,小人真看不出来您这么厉害,三千残部破十万敌军,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陈良玉心头一滞,手指猛地握紧。
他说的是定北城破那一战。
虽然那真的是一场称得上传奇的决战,可对于亲身经历的人来说,犹如置身地狱火窟,她是踩着万千将士的血肉爬出来的残魂,是幸存于世的人,那些永葬他乡的军士,不应该成为她值得说道的功勋。
荥芮瞧自家统领颜色不佳,很有眼力劲儿地转移了话题:“统领,听闻您好事将近呢?请皇上赐婚皇上答应了吗?”
八卦的传播速度还真是快!陈良玉深吸一口气,握成拳的手又紧了两分。
荥芮眼中忽闪忽闪的,很是明亮。孩子是好孩子,就是看着不怎么灵光。
哪壶不开提哪壶。
荥芮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好在已经走到大堂,为了弥补过错,更加卖力地介绍:“统领,这就是平时处理十六卫大小事务的地方了,右边是厢房,您累了可以休息,左边是兵械库,后面就是兄弟们换班歇脚的地方了。十六卫事务不多,很清闲……”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材魁岸的壮汉子大步流星跨进来,后面跟着十几个小卒,一人伴着一摞簿子,眨眼间便堆到陈良玉面前,将桌案铺了个满当。
荥芮上前,对打头的汉子微微弯腰,喊了句:“高副统领”
高观没理会他,他便自觉退到一旁去了。
高观立在陈良玉身前,魁梧的身躯将身后的光挡了个严实,试图在无言中扬威。
陈良玉负起手,稍仰首回盯他。
高观人憨厚笨重,眼神迷惘,看样子不记得那夜见过。
没认出来。
有那么一瞬,高观竟无端地感受到一个小姑娘气场上的压迫。
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指着一书案的本本册册,道:“十六卫十年来所有经手的事,所有的开支以及所有人员的去留都在这儿了,你好好查查,有什么纰漏和要改进的,你自管说。”
陈良玉从桌案后面绕出来,恭敬地道:“高副统领,初来乍到,若有差池还请指教。”
高观得了脸面,说话也敛了点锋芒:“统领哪里的话,这是卑职应尽的职责,您先看着,兄弟们就不打扰了。”
没有告诉她从何看起,但也没什么所谓,严伯早就教过她,在北境大营时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是信手拈来,想来一个不足五千人的十六卫,账目人事总不会比四十万大军更庞杂。
陈良玉稍一欠身,高观便带着人转身走了。
她把目光移至桌案上足一尺高的案卷账簿,又转到荥芮脸上。
事不多?很清闲?
荥芮涨红了脸,讪讪地挠后脑勺,龇着牙笑。
高观走到门口止了步,回过头指着荥芮道:“那小子,你还不走干嘛呢?”
于是荥芮跟着出去。
没多久,外面便传来了臭骂:“小丫头片子刚来你小子就巴结上了,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想攀高枝也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没二两骨头还想抡金刚锤,好好扫你的地去!”
一上午的时间,陈良玉也只看完了一摞,所幸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想来高观也是尽心的。
她揉着太阳穴,伸展了下四肢,拖着步子往外走。还不如去军营练兵呢,早知道是这种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活,打死她也不接。
她刚想走到阳光里伸个懒腰,听到长廊那头的拐角传出人声。
“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哟,兄弟们熬三五年也不一定能升一级,人家倒好,直接任统领。”
“旁的不说,咱十六卫虽说风光不及从前了,可到底也还算皇城禁卫,在一个丫头子手底下当差,走路上我都嫌抬不起头,昨个儿北衙黄三儿他们喊我吃酒,我都借口推辞了,去了平白叫人取乐。”
说公道话的也不是没有,声音细如蚊呐:“也不全是宣平侯的缘故吧,她是有军功的。”
没人理会他,很快被更高的声音盖过去。
两个月前的大澟北境,北雍发兵肃州定北城。连日血战,终于耗尽了城中守军的辎重粮草储备,重伤兵马大元帅陈远清。
得胜在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陈良玉崭露锋芒,取了帅印带领残部弃城诱敌,在祁连道马蹄谷利用山坡的滚石火攻。那天大风,浓烟铺天盖地,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肉被烧煳的味道。
雍军发觉中了埋伏本还有生还之机,却被适时带援兵赶来的陈麟君从后方截杀。北雍主力折损过半,无力再战。
两月后,北雍乞降。两国持续数十年的征伐就此迎来短暂的休憩。
荥芮恹恹地抱着竹扫把晃荡过来,陈良玉正倚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议论。
“啊!”荥芮被大门上陡然冒出的头吓了一大跳:“吓我一跳,你都听见了?”
陈良玉耸肩摊手,对那些人的非议置若罔闻。
听见了又能如何?皇上问她是否敢接这差事时她便已料想到比这糟糕千百倍的局面,几句口舌,简直无关痛痒。
荥芮没读懂她的意思,猜想她被人如此说道心里定然难过极了,自专劝慰道:“你别往心里去。说来惭愧,我刚来南衙也是配腰刀的,现在给配了把扫把。”
“腰刀为什么会变成扫把?”
“犯了点小错。一个不小心,一盅热汤浇高副统领脑袋上了。”
陈良玉听出来了,这人是拿她当小女孩哄呢。但她还是哧哧笑了一声,这得是多不小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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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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