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里斯是主掌冥界的神，
他知道借助什么经文能够重见天日。
既然他不在那里久留，
我也不会在那里滞留。”
——摘自《古埃及（金寿福译注）》
黑。
偌大的老庄园一年四季灯火通明，因着母亲，父亲从不会让家中任何角落黢黑。而母亲免得父亲触景生情，把老物件都藏得极隐秘。主宅的地下室、院落旧楼和废弃酒窖、河岸码头等成了兄妹几人的独家冒险乐园。
偶尔一次捉迷藏，他们躲到了狭窄的阁楼里。听着寻人的脚步声越发靠近，抑制不住的紧张让孩子们把自己塞进了几个大型物品不规则摆放所形成的犄角旮旯里。两个大孩子没有注意到白布遮挡的大相框重心不稳，即将倒向妹妹，硬是等到受伤哭泣为时已晚。
幸运的是，伊薇特伤得不重，在哥哥慌乱的安慰中被露出的画框吸引注意。两个男孩把大框扶起来：上年头的油画，外面一层积年产生的灰蒙蒙，眼尖的孩子一下子就认出了画中的人是父母。
不知是艺术夸张还是注重写实，画中的父母太过年少轻狂。
不安分地侧坐在椅上的女人，裙摆下露出的一截腿，她全神贯注、气急败坏地回敬男人的挑衅；正对前面的男人高举的手比出不合时宜的剪刀，飞扬跋扈的脸却任由女人蹂躏；角度错落的四只沾了泥土的鞋子放肆地踩踏在手工地毯上，将毛线拉扯出廉价的形状。
终是抵挡不住好奇，处理伤势后，孩子们询问父母关于这幅画的创作背景。
哥哥：“妈妈，你和爸爸画画的姿势固定了多久？”
母亲表示她见过照片，没想过还有这么大的画。
母亲（斜视）：“你让人画了多少？”
父亲（期待）：“就几幅，没了。想起什么了吗？”
母亲：“没有。”
父亲：“没关系。”
母亲（对着孩子们）：“以后玩的时候要小心。”
孩子们（又跑去玩了）：“知道啦！”
这对夫妇前后脚地走，前面的妻子似是焦虑地抿嘴、双手互掐虎口，绕着鸡蛋花树兜了几圈；后面的丈夫紧盯太太的后脑勺，无论她何时驻足或回头都能看见他，就会向后伸出手示意先生回家。
母亲：“你要是喜欢就把它们挂起来。”
父亲：“有太太在，谁还要老气横秋的死物。”
黑。
所谓的水域大概就三个莲池大，低矮的植物遮蔽水平视线，造型与毛线娃娃笔雷同的高大棕榈树晃动枝叶，呈现静美之感。原是片纵向开阔的水塘处在一个绿洲中间，底下的怨灵能以表层的清水引诱旅人，再拖进身陷随地大小腐的肉泥，挣扎无果只好认命。
伊薇特湿润的手重见天日，扒着边缘将自己撑起来、向前趴、掉转车头坐起来、再拉其他人上来。
“得救了！”穿白色短围的男人大喊，紧接着脸色大变，“我被淘汰了吗？”
中年女子摸索自己的脸面，嫌恶地掸走粘黏、捧起水洗涮，拖着笨重的身子起来，“呸！差点连命都没了，早知道就不报名了！”
“喂，喂，醒醒啊！”另一边的人拍打自己的同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不是说守护对象死了，守护者也会淘汰吗？”
“啊？还没淘汰吗？”
“淘汰就淘汰了，保住小命要紧。”
……
他们是怎么成功脱险、究竟淘没淘汰、现在身处何方——不只是凡人，伊薇特也有同样的疑问。但身体的变化加上与阿米特的通感，饥饿感时时刻刻明显，她虚弱地瘫倒一侧不参与讨论。渐入困觉，上头刺眼的光芒被阴影覆盖，以为是哪个凡人不甘寂寞地扯上她。
黑。
“太阳底下躺久了很容易出事的。”伊莫普塔弯下腰，并拢的指尖扫过她的唇，一瞬间的汲取抚慰饥渴。
伊薇特神色奇异地盯了他一会儿，爬起来望向周围。
“放心，目前为止没有淘汰者。”伊莫普塔笑了笑，指了指她半干半湿的衣服，“这才第一关就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多亏你，以后这片水域再也淹不死人了，也算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
伊薇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警戒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也选了这个门，你不会一直都没发现吧？”年长的眉清目秀与笑里藏刀的完美结合体晃晃手，“你还需要吗？”
刚才香甜的味道还残留在嘴里，他是怎么发现的？
“要是不需要，我就不划手了。”伊莫普塔猛然惆怅道，“哎，我长那么大也是不容易。”
伊莫普塔是塞赫麦特当年在人间执行公务时“捡的”，初生牛犊不知面前的正是清洗人间罪孽的女神，拽紧她的红裙，硬是扛下几个喵喵拳就得到了来世机会。
塞赫麦特可算得上全雅卢最称职的神，让往东就东西全灭、让偷鸡就鸡狗双全，高度契合神位赋予她的使命。她因生性不羁，把孩子扔在神殿里自生自灭，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日子，还是奥西里斯提议让温厚的库努姆代为教导。可他并不深得库努姆的真传，反而将母狮的糟粕学了七八成。
“现在你的身体恢复了，带上我一起跑。”伊莫普塔厚颜地牵住她，“不要问为什么，就当作我救了你的谢礼。要实在要个理由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树？她什么时候成大树了？
他凑近在她耳边道：“你是名单第一个。”
【阿米特：汪汪汪汪（少动手动脚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伊薇特想把手扯回来。
“你对杜阿特了解多少？”伊莫普塔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你没有赫卡，没有自己的神器，硬闯能赢？我敢说，刚才你只是运气好了点。”他撩起她耳边的发道，“在太平间抱着利昂的尸体痛哭流涕的你还想再经历一遍吗？你既下定决心回来，就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浪费你这得天独厚的‘才华’，相信我，众神为之嫉妒的。我会为之嫉妒的。”
当伊莫普塔撤开身体，伊薇特站定心神。
“别辜负了我一番安排。”他说。
不经意间，地上的影子裂成两个，只留下一个。
红瞳捕捉到空气中躁动因子，仿佛受到鼓舞，上了几天拉链的唇线似开不开地扯动，夹带气声，是疑问同为确认。
“我是伊莫普塔。”他的拇指轻拈食指皮肤，仿佛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我只是伊莫普塔。”
黑。
夜幕笼罩下绿洲的植被稀疏，凡人步行了一整天歇在树下。努特1的星群守着绿圈外荒无人烟的沙漠，乱中有序地排列成猎人状，今夜风中携带的沙子发出迷人作响。洞穴中的生物昼夜不分地盯着随时落入圈套的猎物，只需要再耐心一点。
夹着风沙的一团黑快速穿过绿洲边缘，一艘船早已恭候多时。
“摆渡者姓名？”
伊莫普塔：“阿肯2。”
“请上船。”
黑白切割开景象预示进入河道，重现山峦叠嶂，隐隐传来阴沉的嘶吼，靠听觉辨别来者方向。船朝着岔开的左道走，一条名为“心胸狭隘”的甬道。
摆渡者的杆子重重地扎向黑暗，掀起的滴露沾上头发，敛去沉闷的气息。他有意无意地将船划得近些，近得与尖锥穿过姿态妖娆沉浮的瓷白几乎连为一体，细细密密的深灰泡沫，淌至水里泛着扭曲的粼色。
路过一块耸立巨型木乃伊雕像，水平面下交握双手，手持连枷与权杖，面上肃穆且痴呆的双羽白冠顺理成为方圆百里唯一的栖息地。
“为什么停下来？”伊薇特眼瞧阿肯放下手里的东西，伴着小小的一声“噗通”朝着雕像致意。
伊莫普塔的手肘撑在船边，就算看不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的工作之一，信服还是不信服都要做做样子。可他本人不喜欢形式。要不是这样的出身，保不齐一堆闲云野鹤中就有他。”
神明之间不存在相互拍马屁。
“谁给他立的像？”
“他自己。”他的小手指扣了扣耳廓。
“他不喜欢形式？”
“这里是他家，好吧。”
【阿米特：汪汪汪（那祖宗是怎么进去的）？】
阿肯的船艰难地前行，前半段尚能玩弯道超车，当下尖锥群越来越密集。他也不敢轻易乱划，生怕把船捅出窟窿。“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船夫说完就睡过去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库努姆掌舵。”伊莫普塔垂下手臂，抬起头，“我看不见，靠你了。”
红瞳随手拨开掉落在石笋上面的东西，干枯的假发下藏匿的诡异笑脸，另一个是茫然失措。他们都被穿过心脏位置，伊薇特的手指抹向干涸的涂层，清晰地得出天数，其中不乏萦绕在鼻尖的新鲜。
“找到了吗？”“睁眼瞎”问道。
一开始伊薇特还有些怀疑，直到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露比·桑切斯。”伊薇特念出她的名字。
昔日人见人爱的闪耀金发凌乱散在裸露的胸脯边，一只小蝎子从开裂的肉里攀爬上来，提起尖尾扎入冻结的皮肉，似将其沦为毒液的温巢。
死去的露比蓦然悲情地问她：你也死了吗——
眨动眼睛，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亡灵来到杜阿特是会经历二次死亡的。伊薇特将腿伸出船，任由重力带着自己往下走。
“小莲花？”伊莫普塔盲摸一通。
这次她是甘愿沉沦的，冥河以下世界豁然开朗，红瞳经过洗涤开拓了新视野。没有气泡上升，惹得伊莫普塔着急起来。
“小莲花！”他的手扎进水中拨动，像旱鸭求救，“快上来，你不能喝冥河水！”
【全员关注中。】
【贝斯特：萨布，你没告诉过小莲花，冥河是不能随便踏入的吗？】
【托特：说话呀！】
【阿米特：汪汪汪（她要是出事了饶不了你）！】
【奈芙蒂斯：印普——】
【冥河：阴德 1 1 1 1 1 1……】
“小莲花！”伊莫普塔施法找寻她的踪迹，“快快快——”
奥西里斯雕像的长腿直插入底，此时不再是单调的黑白，竟藏着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玉石珍馐更是举不胜举。她才想起阿肯往水里丢东西——不管是许愿还是致敬，无一例额外都要向冥王献上供品。虽不知是否是奥西里斯立的规矩，但献礼这种事似乎早就废除了，为何现在还有？
难道拉神每日都要给自己的曾孙过路费？
伊薇特向前游到一具精美的黄金人形棺材——谁那么大方把自己的棺材都送下来了？只是还未触碰到黄金边缘，眼前出现了几行字。
“我是拉神之子，我曾是万物之主宰。”
“任何想要渡过黑夜的亡灵必须向我投以忠诚。”
“任何想要离开杜阿特的必须透过我到达来世的彼岸。”
“我是上下埃及之王。”
“要成为我，先经历我的一切。”
1 努特，古埃及神话中的天空女神，形象为蓝皮肤、常以拱顶形状出现的人形女神。
2 阿肯，杜阿特掌管渡船的神灵及摆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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