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陈毓的那柄刀,祝琬勉强处理好自己的仪容,然后多余的话她一句没讲,逃一般地从他营帐内离开。
一路上她都是低着头,避免让旁人看到她的正脸。
饶是已经擦干净了脸,从营帐里出来时也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可她还是觉着不大自在。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言玉正等着她。
她眉眼都是恹恹的,坐到言玉的身旁,垂着头往言玉的怀里扑。
对她而言,她同言玉并非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在周俨之前,她的兄长和姐姐都大她很多,小时候她就没有跟她年纪相仿的玩伴,在她最是爱跑爱闹的年纪,她的哥哥们都已经入朝为官,姐姐们也都各自成家。
所以她第一眼看到周俨,对他的印象实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对周俨是特别喜欢的。
就像是小孩子看到新奇漂亮的玩具,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去接近他。
可惜,他们性子合不来,所以即便他进入相府是为了和她作伴,可印象之中,他实是没怎么陪伴过她。
有的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
有的便是她在言玉怀里哭,而他在一旁面带着冷嘲地看着她嗤笑。
若说她最亲密的玩伴,这么些年也只有一个言玉算得上。
高家书塾念书的那几年,她和高家大小姐来往也算是亲密,可后来懂事了之后,高家的大公子几次三番地上门来求娶,而那时宫里早已发过话来,事情没定下来,陈甄哪里敢定下她的婚事。
不过这也是托辞了。
以陈甄的眼光,总归不大瞧得上高家的这位大公子,怕祝琬嫁去高府之后,他也会他那个好爹一样,在府中安置一众妻妾。
明明白白回绝了几次之后,高家便不再同相府来往了,自那之后,她和高家小姐的来往自然就也少了。
言玉陪在她的身边,懂她的喜好,也懂她的心思。
她是一直将言玉视作姐姐的。
祝琬伏在言玉的肩头。
方才在陈毓的营帐之内,她还是克制了。
实则她到现在还是很难过。
眼泪打湿言玉的衣衫,言玉没问祝琬为何而哭,只是揽着她的肩,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么长的时日,祝琬压抑着的那些心绪,她看得分明。
或许发泄出来,便能往前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日往西斜了,祝琬从草席上坐起身。
她只记得她回来之后,抱着言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大概是哭得累了,而后便睡着了。
在她躺下睡了之后,言玉用湿帕子冷敷过她的眼睛,她对着铜镜照了照,眼睛没肿,面颊也没发红。
祝琬放下心,用旁边备好的水,简单收拾了下自己,而后走出营帐。
快到傍晚了,昨日的这个时候,这里应已经生了火做饭了,今日却显得有些反常。
大锅仍是燃起长长的烟痕,但近处既没有饭食的香气,细看那烟和炊烟也有不同。
走近便能看到,锅里燃着的是枯草干叶。
每一口锅都是这样。
祝琬不大明白,她朝着四周环视,在不远处瞧见了如期。
除了如期,并没有旁的人。
她也松了口气,朝着如期走近。
她现在不大想看到陈毓。
一想到今日那般失态被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做了一些不大合适的行为,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如期也在燃着锅里的那些枯枝,时不时仰头看看飘起来的浓烟。
祝琬来到他近前,“你这是做什么呢?”
“哼。”
如期看她一眼,低哼了声,没应她的话。
祝琬打量着他,片刻后笑了。
“如期,有人同你说过吗?”
她故意停顿了片刻。
如期虽然仍是没吭声,但是动作缓了,朝她竖着耳朵的姿态,一看便知道是在等她的下文。
“你是我见过最记仇的小孩了。”祝琬慢悠悠地说道。
如期的年纪看着比她还小两三岁的样子,一口一个主子说的、主子吩咐的,也不知道陈毓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药。
如期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句话,气得什么似的,手中拨弄那些枯枝枯叶的铁棍下意识便朝着祝琬扔过来。
他大概是没有恶意的。
但是这么个比祝琬还高一截的玩意直勾勾朝她砸过来,她实是有点消受不起。
她下意识向朝侧边躲,下一刻便撞上一个人。
那人隔着有些呛人的浓烟,抬手托住那根铁棒,朝着如期的方向反推过去。
祝琬抬头之前,便已然知道这人是陈毓了。
她没看到他的人,却瞧见了他的那柄佩刀。
他站在那,轻飘飘往如期那边掠去一眼,如期便如霜打过一般,放好那铁棍,闷声不吭地走上前往祝琬面前一跪,“砰”地一声给她磕了个头,气呼呼地转身跑了。
大概是在为他方才的失手在向她道歉。
但是这猝不及防的磕头,也实打实地吓了祝琬一跳。
看着如期离开,祝琬望向旁边的人,正想说两句什么,甫一开口便被滚滚浓烟呛地直咳嗽。
站在浓烟里,越咳越呛,不仅咳地缓不过来,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而后便觉着腰身一紧。
她被人拎着腰背的衣衫,腾空而起,几个纵越,落到远一些的石地上。
祝琬伏身在一旁的石头上,咳得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揪起来一般。
挺好的。
这下她不仅呛了烟,还呛了风。
好半天,她才缓过来。
撑着石头站起身,祝琬皱着眉看向陈毓。
开口时她的声音还是哑着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烧些个不知所谓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祭祀。
“在钓鱼。”陈毓慢悠悠地回道。
钓鱼?
祝琬没理解他的意思,她偏头看向他。
这会他不再是今日她从他营帐里离开时那样阴沉着脸。
他目光望着不远处,唇边甚至依稀可见细微的弧度。
连她都看得出来,这会他的心情很好。
祝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会便瞧见,那枯枝干叶烧出来的浓烟丝丝缕缕地朝着天上延展开。
想到方才微带笑意的一句“钓鱼”,莫名地,她也觉着,这些烟痕确是像钓鱼的鱼竿鱼线。
她想了想,还是没太理解他的意思。
“你要钓谁?”
这浓烟大致便是他故意搞出来的暴露位置的信号,但他若是就这么点人,还这般请君入瓮,不知道到底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自负。
“那就得看谁更蠢了。”
陈毓垂着眼说道。
“我等着看。”
祝琬盯着不远处的浓烟,也轻声道。
她说完,陈毓目光从不远处回落到旁边的她身上。
像是探寻一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是,在期待?”他低声问。
“……”
祝琬顿了顿,避开他的目光,斟酌片刻开口道:
“左右都是叛军,没什么区别,权当看热闹。”
“都是叛军。”
陈毓轻轻重复她方才说出口的话。
甚至好像还带了几分她的语气。
“都是叛军,你是更希望我赢,还是梁王赢?”
他似是随口这样问她。
可祝琬听着,莫名地心里想被什么抓了一下似地。
“都一样。”她强调道。
“哦。”
陈毓像是也不大在意。
他看她一眼,似是带了几分戏谑。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赢。”
“是你想多了。”
祝琬摇头,立时应声道。
“是么?”
陈毓平静地看着她。
眼底像是有什么细碎的情绪一闪而过,再看却又什么都瞧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觉着我像你故去的兄长,能沾几分便宜香火情。”
他的话说完,祝琬这一下午莫名提起的心,还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的感觉一下子就消散了。
她很是认同地点点头。
“确实是。”
她转头看他一眼,片刻后又移开目光。
“你的性子有点像他,确实会让我想到他。”
“但是生的不像。”
顿了顿,她又道,却没细说旁的。
陈毓却仿佛无从察觉一般,毫无自知之明地追问。
“哪里不像?”
“我还以为是长得像。”
“……”
祝琬有些难言地顿住了。
但片刻后仍是如实道:
“长得哪里都不像。”
她看他一眼。
大抵是觉着评价旁人的容貌不大礼貌,便只是委婉道:
“我兄长,虽然性子不大好,但是生得极好。”
“应该能算是我见过的人里,长得最好看的。”
想起记忆中周俨的样貌,祝琬真心实意地赞了句。
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来,她又补充道:
“不对,如果和年轻时的爹爹比,那还是要差一些的。”
“反正除了爹爹,我觉着再没人比我兄长生的还好看了。”
她话音落下,便听陈毓冷哼了一声,似是对她的话有所不满。
这会儿她也反应过来,她方才这番言外之意,实则还是在评价面前这人的容貌,她心里有些歉意。
“不过我兄长……大抵是天妒英才吧,所以平凡普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本是想安慰几句,打个圆场,可话说出来,听着便更奇怪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面前的人神情似乎变得更不好看了。
不如不说这些了。
祝琬看他一眼,心里暗自思忖着。
她其实心里想得清楚,此前那个梁王府的内侍也亲口说过,陈毓和梁王的目标都是禹州,在尘埃落定之前,她大抵都只能留在陈毓这边。
梁王想要用她来向她的父亲、向外祖父还有她的舅舅表兄施压,以达到挟制朝中势力的目的,如今外面定然处处都是梁王派出来的眼线。
相比之下,已然和她达成合作,并且目前看上去对她没有太大的恶意、对相府和定国公府也没有太多企图心的陈毓反而更令她信任。
况且梁王在禹州地界的民间风评实在是不佳,因着姐姐祝瑢所托非人的缘故,祝琬心里对这些个风流浪荡之名远扬的人其实是厌恶至极的。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应是会暂时留在这边。
那么相比那个梁王景钦,她还是更愿意让陈毓占上风。
她并不太想要陈毓赢。
在她心里,理想的状态应是达成某种制衡,互相不敢妄动,届时待朝中有了应对之法,调兵遣将平定叛乱,如此方才算是解了禹州百姓的苦难。
倘若梁王景钦现在折在陈毓手中,届时禹州势力定然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更迭,保不齐便弄出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何况,现下单看陈毓的心性,保不齐他掌权后,会不会就成了下一个梁王。
她实是不愿见这般惨烈的境况。
世道不仁,百姓连生存都已然极是艰难,安居乐业更是妄想。
望着不远处升腾的烟雾,祝琬微微有些失神。
直到感受到身旁投过来的目光,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但是她也没看向他,只是垂下眼沉默着。
蓦地,身旁的陈毓站起身欲走,又顿住。
他偏头看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说了句。
“今夜,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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