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海从来没有像今年夏天这样,如此讨厌下雨。
他愣神太久,等反应过来后,立马冲下车,丝毫不在乎身上昂贵又娇气的西装被雨水淋湿。
可雨夜能见度太低了,他茫然地左顾右盼,也没能捕捉到祝饶的哪怕一片衣角。
项云海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突如其来的大雨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报,街上的行人只能各自找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屋檐暂避,望着连天的雨幕打电话的打电话、发信息的发信息;
沿街的淄博烧烤店刚开门不久,光头老板带着瘦筋筋的小弟又匆匆忙忙把搬出来的烧烤炉往店里撤,店里的白炽灯坏了半盏,此刻在雷雨中滋滋闪烁;
烧烤店隔壁的廉价发廊卷帘门拉了一半,Tony老师们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披上雨披,骑上电瓶车准备冒雨回家。
京城是个海纳百川的城市,滔天的权贵和忙碌的工蚁共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两个世界拼接在一起,又相互独立。
而祝饶就像回到了江海里的小鱼,淹没在雨幕下的浮生百态之中。
项云海颓然地直接坐在了人行道边的长椅上,赵叔打着黑色大伞好不容易追上来,将伞撑到了项云海的头顶。
其实项云海道现在脑子还是懵的,全凭本能在行动,也凭本能在迷茫。
他凭借着本能掏出手机,再次想打开监控装置。
【NO SIGNAL】
没有信号。
天边闷雷滚滚,乌云蔽月,路灯随着雷鸣电闪滋啦滋啦闪了一阵,熄灭,四周又黑了一点。
但追踪装置的信号跟雷雨天气无关,就算祝饶手机变板砖,他的追踪装置应该也是照样能生效的。
追踪失效,只有一个可能。
——追踪装置被发现了,被手动卸掉的。
这个定位器一直在项云海手机后台开着,他就算没有打开追踪,也能随时看到追踪器的运行状况,这玩意儿一直到今天都是好好的。
所以祝饶就是在今天这顿晚饭的席间、或者是刚才在车上,面不改色地卸掉了他的追踪装置。
那只能是因为——祝饶早就知道他在他手机上装追踪跟监听。
可小孩儿一直选择装作不知,自愿做飞出去又被顺着绳子牵回来的鸟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项云海怔怔地张口:“……赵叔,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项云海的大脑此刻一团混乱,无数念头撞在一起,最后只能亮红灯举白旗,宕机。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明明仅有唯一一种可能,他不知是不愿想,还是不敢信,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昏昏然一句“他是什么意思?”
赵叔沉默地撑着伞,在雨里站了一会儿,才犹疑着说:“项先生,有件事我今天一直想说,但是没找到机会。”
项云海抬头看他。
“您先跟我回车上吧,我给您看。”
库里南孤零零停在老城区的绿岛旁边,两人不过离开一会儿,就已经好几个人围在车旁边咔咔咔地拍照,下着雨也不耽误他们围观豪车。
看到车主回来,有人走了,有人嬉皮笑脸地问:“劳斯莱斯啊,这得多少钱啊?”
赵叔上前几步给项云海开了车门,项云海抿着嘴坐上了后座,脸部线条紧绷,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凌厉的凶狠。
于是再厚脸皮的人也被吓退了,嘴里嘀嘀咕咕“有钱人了不起啊”,老大不乐意地走了。
“你要给我看什么?”项云海靠在后座的颈枕上,整个人有点发木。
赵叔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礼盒,宝石蓝色的礼盒,上面印了个LOGO,项云海一眼认出了是某贵价珠宝品牌。
——赵叔怎么会有这个牌子的东西?
他已经宕机的大脑里闪过一丝疑惑,接了礼盒上下左右地看,在看到盒子底部篆刻的XYH三个字母时,瞳孔放大了一瞬。
“这是……”
“是小饶给我的。”赵叔欲言又止地挠了下后脑勺。
刚才祝饶跟项云海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看在眼里,最初的震惊错愕之后,良好的职业素养让老人家迅速回归了镇定。
项先生和小饶之间的事情,只能让他们自己来处理,而他作为被雇佣的人,要做的是尽可能将他的角度所能还原的真相还原。
项云海拆了礼盒,里面的钻石袖扣露出来,披挂了整个天幕的星辰。
他缓慢地将袖扣取了下来,发现袖扣背面的铂金底上同样刻了字,也是简简单单的XYH三个字母。
“我太太一开始是看到盒子,就说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让我拿去还给小饶。我后来仔细检查了一下以后,看到了盒子底下刻的字,所以猜是不是这其实是小饶送给您的礼物,本来想去问问小饶,但一直没找到好机会。
“不过我觉得,这么贵重的礼物,一定就是小饶给您准备的吧。”
首饰盒内部的衬里是裹了厚厚一层绒布的珍珠棉,卡得很紧,但并非完全地严丝合缝。
项云海福至心灵般地撬开了那层珍珠棉,露出盒子的最底部,果然躺了一张小小的便签纸。
【老项,三十岁生日快乐。
【最重要的事,不能藏在生日礼物的最底下,你心那么大,可能看不到。所以要等我亲口对你说。——祝饶】
不按牌理出牌啊。
项云海对着纸签看了许久,仰头,苦笑。
可那个唯一的答案,却力透纸背,呼之欲出,让项云海呼吸一滞。
他将盒子收了起来,勉强收敛心神,对赵叔说:“先想办法去找到祝饶。”
“哎,好。”
于是就从项云海一个人做无头苍蝇,变成了赵叔载着项云海两个人一起当无头苍蝇。库里南在雨夜里慢速地开,穿街走巷,轮胎驶过一个一个水洼,水渍和淤泥溅上闪亮的黑色漆面。遇到项云海觉得祝饶有可能在的地方,就下车,去一个一个看。
就这么找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
在项云海揉着太阳穴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他居然收到了祝饶发来的微信。
他一瞬间有点犯傻——以往祝饶擅自消失的时候,可没有一次会主动联系他的。
立马打开手机看,祝饶发来的消息简简单单,就一行字:【我搬去学校宿舍住了。】
项云海皱眉,想直接打个电话过去,手指触上手机屏幕,迟疑再三,却终是没有按下通话按钮。
经历了刚才的事后,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祝饶。
祝饶对他……真的怀有那样的感情?
这种情感——又是如何滋生的……?
他现在的头脑稍微清醒了点,想到这些问题,竟控制不住剧烈怦动的心跳,血液加速从四肢百骸流过,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项云海想起,医生曾经委婉暗示过:对于从小没有建立过良好的亲密关系,缺乏健康依恋类型倾向的人来说,对于身边亲近的人或许会产生超过界限的情感投射。当事人分辨不了,但作为他的监护人,要理性看待这种事。
理性看待……
理性……
项云海给自己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医生说的没错。
祝饶才二十岁出头,曾经还是个病人。
祝饶可以分辨不出自己的感情,但他项云海不能,否则岂不是禽兽不如?
血管里奔腾的血液随着这个清醒的认知冷却下来,项云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下:【为什么?】
祝饶回得很快:【什么为什么】
【你从没住过校,为什么要搬回学校,你会不习惯】
这句话发出去后,祝饶没有立马回复。
五分钟后,才回了五个字和一个标点:【总会习惯的。】
成年人的世界,总会习惯的。
没有你的世界,也总会习惯的。
我们一路看似顺遂,实则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不就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分别么?
所以何必担心,总会习惯的。
我也是,你也一样。
项云海无知无觉地回了家,屋外雷雨阵阵,天穹都仿佛要被闪电劈开,他却只捏着手机,时不时打开和祝饶的聊天界面看一眼。
他想劝祝饶回来,但如今却不知该以怎样的立场。
哥哥?监护人?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他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天杀的,别说祝饶,就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回想起车上的那一幕,心跳如擂鼓。
他怎么装?
照理来说,现在的一切功德圆满。就像最开始筹划的一样,祝饶渐渐独立,开始自己的人生,他项云海也将开启自己的人生,再好不过了。
但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小小的首饰盒放在裤子口袋,项云海时不时就伸手摸一把,摩挲盒子底部的刻痕。
最后,他只能坐上阳台,一根接一根抽烟。
烟蒂垒成了小山,外面的雨水噼里啪啦斜着刮进来,把项云海的衣服淋得半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也完全无法冷静?他不应该引导祝饶、开解祝饶,担起一个哥哥的责任,重新树立两人间健康的边界么?
可是他做不到。
他死活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祝饶也有生以来头一次踏进了学校的集体宿舍。
祝饶所在的校区是新校区,学生宿舍条件很好,四个人一间,上床下桌,每间宿舍配备独立卫浴,楼和家具都是新的。
他一直付着住宿费,但从来没有住过宿舍,空置的床上被室友们堆满了东西。
黑压压的雷雨天,祝饶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走了进来,神情漠然,宿舍里打游戏的、练声的、跟女朋友打电话的男生们都傻住了,下巴掉到地上,半天捡不起来。
祝饶只淡声说:“可以把我床上的东西收拾一下么?劳驾。”
一直到这一章为止其实绝大部分都是项哥的视角,现在项哥被一棒子打醒了(好叭将醒未醒,我恨你是个木头>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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