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玛尼诺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悲壮,宏大,冷峻,俄式艺术的色彩强烈,音符聚散,将音乐厅代入霜雪吹奏出的苦寒、落日余晖下的凛冬。
这是一首难度非常高的曲子,对身体机能要求极高,考验的不仅仅是技巧,更是体力。
演奏会进行到半程,祝饶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手指却不停,抬腕,落指,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我怎么听说,最开始定的曲目不是拉三,是莫扎特的钢协?”
“嗯,是中途换曲目了,他们提前跟音乐厅方面申报过了。”
“是为了炫技么……这个年纪,能把拉三弹成这样,前途的确是不可限量啊……”
台下除了普通观众以外,亦有古典音乐界的专业人士,以及音乐厅的负责人,坐在人群之中小声谈话。
今天的音乐会一共有三首钢协,都是厚重沉郁的基调,难度也都不低。
祝饶,作为刚出道的钢琴新秀,在人生中第一场正式钢协音乐会中,将这些曲子都完成得非常好。
音符浸润了音乐厅的空气,观众们屏息凝神,有人听见专业基础、听见繁复炫技式的技法、听见扎实的基本功;
也有人什么也听不明白,沉浸在游走的双手、飘逸的蕾丝衬里,和钢琴家线条优渥的侧颜之中。
交响乐是很有力量的,到最后,无论是内行还是外行,来的目的为何,都或多或少地被那宏大乐曲中铿锵的、巨大的能量所感染,感受到了喷薄而出的音乐的情绪。
二楼包厢里,项云海专注地凝望着被乐手们团团围在中间的祝饶,看他十指翻飞,蕾丝飘扬,也看到他额头越来越细密的汗珠。
不由又回想起了当年在宁城那家新开的商场里,第一次看小孩儿弹钢琴时候的样子。
项云海喉结微动,拿起茶水想喝一口,才发觉自己看得太入神,不知不觉间茶水都已经凉了。
常温的乌龙茶味道怪异,项云海不喜欢。
是啊,当初带祝饶离开宁城回京,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他的小孩儿,不能也不应该被困囿在苦难的循环里。他要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下,生机勃勃地长大。
他项云海这七年来的所作所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都一一捧到祝饶的手上。
这样,他才安心。
项云海长叹一声,在恢弘的乐声中,终于驱赶掉了这几天频频在脑海中出现的、纷杂的思绪。
什么梁潮,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怎么配染指他辛辛苦苦从污泥里挖出来,一路捧着爱着,好不容易养到熠熠发光的珍珠?
妈的,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人都不配。
包括他自己。
-
演奏会结束后,管弦乐团先起立鞠躬。
祝饶将双手从键盘上拿下来,手在演奏了这么久后热乎乎的,因为一直在出汗所以有点黏。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后,才站起身,向观众致敬。
台下掌声雷动……甚至还有小姑娘在他起立的那一刻发出了尖叫。
祝饶倒不是一个将古典音乐界的规矩视为圭臬的人,他单手置于胸前,鞠躬,并在站直身子的那一刻朝观众席里发出尖叫的那处笑了一下。
又是一阵短促的尖叫。
得到大家的爱,有什么不好?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
祝饶不讨厌这种浮夸式的追捧。
本来就是这样,爱他的人可以很多,项云海不会是唯一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祝饶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项云海所在的VIP包厢。
他不知道项云海此刻是不是跟他的未婚妻徐静斐在一起——不论如何,祝饶今天不打算做一个体面人,去招呼他未来的嫂子了。
祝饶回到后台卸了妆,准备把衣服换了,忽然听到有夏诗叫他。
“小饶,有人来给你送花篮呢。”
于是他重新把西装外套穿好,出了化妆间一看,是两个年轻女孩,十几岁的年纪,手上捧了一个大花篮,看到祝饶出来,小脸“唰”地红了,眼睛也亮起来,像两只开心的小团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围过来,把手上的花篮递给祝饶。
“我们是你的粉丝!今天的演出超级棒,请收下我们送的花篮!”
“谢谢。”祝饶笑着接过了。
两个小姑娘开心得原地起蹦,又叽叽喳喳跟祝饶说了一堆话,问了好些问题。
但凡是她们问的,除了特别**的问题祝饶打了几把太极外,他都认认真真答了,两个小姑娘越聊越开心,最后抓着祝饶跟他们一起拍了张合影,又一人让祝饶在她们身上的T恤上签了个名,才蹦蹦跳跳地走了。
夏诗对此事叹为观止:“你居然都有乐迷了!你这才是第一次正式钢协演出吧!”
她记得之前看过祝饶的简历,只有过一两次小型演出的试水,至于稍有含金量的国际奖项也是没有的——虽然在见识到祝饶的实际水平后她对此感到很疑惑。
但总之,祝饶这样的情况,能有自己的乐迷挺不可思议的。
祝饶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仅仅礼节性的。
“是啊,她们应该是今天第一次看我演出,估计是新鲜出炉的乐迷吧。”
“啧啧啧……你这魅力……了不起,了不起,魅力也是实力的一种。”
祝饶默默把玩着手上的小型花篮,没有反驳。
这边刚送走一波,外边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一直有工作人员叫祝饶的名字,说全是他的乐迷。
才不过十分钟,祝饶就收到了七八个各种各样的小礼物,给人签了十几个名。他抱着五颜六色的小礼物,像一个移动的玩具架。
夏诗惊呆:“你可能真的要火了!小饶,苟富贵勿相忘啊!!”
“夏诗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去上个洗手间,这些东西我就先放在这了,麻烦夏诗姐帮我看着点啊。”
“哎,好嘞。”
音乐厅后台的空间不大,休息室出门右拐就是洗手间,可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演奏的持续时间太久了,大家都憋得慌,就那么一个洗手间门口排起了队。
祝饶不想排队,寻思着观众洗手间离后台也不算远,干脆出了后台,打算去观众洗手间上个厕所。
观众洗手间很大,也不排队,祝饶进去的时候没碰到人,迅速解决后,洗完手出去,准备去后台跟乐团的人道个别,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明天跟后天还有两天的音乐会,要早睡早起保持状态。
以前祝饶没那么在意弹钢琴这件事,对自己的事业发展也是听之任之。有水花也好,没有也无所谓。
他这人对除了项云海以外的人事物都这样。
可今天在这个全国最大的音乐厅里演奏完毕,却有了一种全身的毛孔和细胞都舒张开来的爽快。
累是累,但精神是畅快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畅快了。
乐迷们扑面而来的爱意像有具象,让他禁不住想打起精神迎接明天跟后天的表演。
祝饶低着头穿过走廊往前走,在脑子里简单复盘了一下今天弹得不够好的地方,没太注意外界。
冷不丁跟一个高大的男人迎头撞上了。
祝饶懵懵地抬头——其实他都不用抬头,鼻尖嗅到的熟悉气息就已经告诉他眼前人是谁了。
“小饶。”项云海叫了他一声。
这男人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眼里略微有些红血丝,大概是没睡好。除此以外,笔挺的西服,冷峻略带凶戾的眉眼,还是这些年祝饶日日夜夜看到的那个项云海。
算下来,其实两人才不过分开了两天而已。
祝饶却觉得像是分开了很久,两天前他在项云海唇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就躲去了学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生气的成分多一点,还是逃避的成分多一点。
于是他垂下眼,冷淡道:“嫂子呢?你怎么一个人?”
“什么嫂子不嫂子的……”项云海目光复杂地看着祝饶,“静斐今天有事没来,就我一个人。”
“哦,前面是后台了,你到后台来做什么?找人?”祝饶明知故问道。
“嗯,找你。”
“找我做什么?”
“就是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又是这个事?”祝饶撇开目光,笑了一下,“所以之前的事,你打算视而不见装傻到底了?”
两人对话中断,陷入诡异的沉默。
项云海余光看见祝饶袖口的蕾丝卷了边,湿了,估计是刚才洗手的时候没整理好,下意识想伸手帮祝饶整理,却在碰到祝饶手的那一刻,两人同时一怔,然后双双抽回了手。
简直跟应激一样。
项云海一脑门官司,偏偏不知刚从何说起——他到底为什么会跟他弟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祝饶的脑袋同样也是懵的,说话做事全靠本能。
最后还是项云海先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祝饶,看着小孩儿卸了妆后依然白皙的皮肤,以及那双勾子一样尖尖的眼睛。
看着小孩儿纤细修长的、弹钢琴的手指,还有那截在刚刚的挣动中垂落下来的蕾丝袖边。
项云海无视自己再次错拍的心跳,和心头一瞬间冒上来的某种罪恶因子。
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
“……那天的事,我不会视而不见,也不会装傻。”项云海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语气滞涩,但坚决。
“我是想来劝你回去,因为我确实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外面,作为哥哥的身份。
“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也只是我弟弟。”
“弟弟”两个字,项云海说得很重。
祝饶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肩膀跨下来,抬起头,冷淡地仰望着项云海,许久,自嘲一笑:“我就知道。”
那就这样吧。
到此为止了。
祝饶承认,他一个人跑出来的时候除了赌气外,心里还有一点隐秘的期盼。
——或许破釜沉舟后,就能迎来新的转机。
好吧,项云海才不是大蠢蛋。
他祝饶才是。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祝饶近乎狼狈地蹬着皮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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