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我以为先生是苏州人。”
“在下有位兄长远走西北,托我照顾家中幼子。他即将参加乡试,问问近况。”
“应该应该,”夏犹清点头,蓦的话锋一转,“不知玉公子何在,怎么没同先生一道?”
岑乐心道我岂知人在何处,秦思狂嘴上说去汉阳,其实不知去拜会多少老相好。
他心中有气,面色自然不好看。
岑乐不语,夏犹清唯有捋须浅笑。岑乐敏锐觉察出他上扬的嘴角,感到有些古怪。
“难不成……”岑乐试探道,“他又给四公子惹麻烦了?”
“不然。”
他面色平静,不像说谎。若不是秦思狂,有什么事让他生乐?
夏犹清又道:“对了,明天晚上临霖街有武昌城三月一度的夜市,先生不妨去看看,指不定能收获些有趣的东西。”
岑乐笑道:“早有耳闻,一定得去!”
八月十日,太阳刚刚落下山头,夜市开市了。
一改往日入夜后的寂寥萧索,一丈有余宽的路上人声鼎沸。街上店肆林立,大都敞着门,各式各样的摊子摆在路上,满眼繁华喧嚣。
尤其是毛家酒楼,格外热闹。
但有人偏偏不爱凑热闹,月光下的小茶摊上坐着位身着绿色锦衣的俏公子,他肌肤如玉,正专心致志吃着面前的水煮毛豆。
眼看一盘毛豆见底,老板送上一壶茶、一碟鸡胗、一碟米粿。
小公子剥毛豆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对面刚落座之人。
“玉公子,别来无恙。”
“她”声音婉转清脆,居然是个姑娘。
与她一身男装衣冠楚楚不同,来人风尘仆仆,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
自斟自饮一杯茶,秦思狂擦擦嘴角的水渍,轻声叹息。
那女子不着急,定定瞧他,眼里仿佛有一泓秋水。
“唐姑娘……”
秦思狂终于开口,可刚道出三个字就陷入沉默。
对面人眨眨眼,脸上浮现出俏皮神色。
“怎么,没想到来人会是我?”
确实。
秦思狂再叹气。两日前,他让漕运的人去追唐觅,想求老爷子施药搭救吴初寒。原本还担心唐觅入了蜀,路程遥远回头不及,哪知今晨就有了答复,唐家人让他晚上亲自取药。他自宁久微府中着急忙慌前来相会,谁料来人竟是唐娴!
这丫头虽然没多聪明,但是脾气大,武功又好,难缠得很呐。
“唐姑娘在江南游历一番,想必收获不小。”
唐娴忽然睁大眼睛,幽幽道:“公子有兴趣?”
秦思狂发觉她神情怪异,诚恳道:“愿闻其详。”
然而唐娴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公子真想听的话,没个三五天可不够。你来赴约,不是为了听我的见闻吧。”
“的确,”秦思狂眼下实在没耐性与她掰扯,“姑娘应该知道,秦某有位朋友中了毒,如今能救他性命的恐怕只有唐家人。”
唐娴手托腮,含笑盯着他,目光甚至称得上含情脉脉。
“爹爹已经过了夷陵。不过公子不用担心,解毒嘛,我也会。听说公子的婢女受了伤……”
秦思狂眉头一凛,正埋怨吴初寒的人怎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漏,就听唐娴道:“恰巧我身上带着‘泊秦’,可以借公子一用。”
“泊秦”乃是夔州唐家的疗伤圣药,若有此药,翎儿九成性命无忧。然而唐娴口中的“借”富有深意。
借,自然是有条件的。
两个多月过去了,玲珑茶馆之事历历在目,他弄不清唐觅父女俩此刻的想法,是否依然中意他,或者另有人选,但是他已然没有与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多谢唐姑娘。以后姑娘若有用得上秦某的地方,定效犬马之劳。”
唐娴毫不客气,紧接着道:“公子沿长江一路北上,不知去哪儿呀?”
“领九爷的命令,去汉阳办件差事。”
唐娴眨眨眼,笑道:“我有些年头没游过汉阳了,想去探望表叔。公子带我同行好不好?让我尽一番地主之谊,领公子欣赏汉水风光。”
这显然就是她开出的条件——秦思狂低头沉吟良久,勉强扯出个笑容:“荣幸之至。”
他的话倒也不全是敷衍,远在江淮,唐家小姐总比他和岑乐有面儿,或许真有指望得上的时候。
唐娴像是仍不放心,追问道:“公子预备哪天启程?”
远处毛家酒楼的方向似有欢呼声此起彼伏,愈发喧闹。秦思狂是爱管闲事的主,回头张望一番才答复:“估摸着明日或后日。”
唐娴随他目光望去,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那厢好不热闹,公子陪我去瞅瞅吧。”
秦思狂求之不得,刚要答应,转念一想,回春堂里有个丫头等着救命。仅存的人性到底战胜了看热闹的心思。
“罢了,我得先去向一位朋友辞行。”
二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旁人看来只觉是一高一矮两位翩翩公子当街同游。
“唐伯伯待思狂极好,姑娘要是不嫌弃,可唤我一句哥哥,更显亲热不是。”
“哥哥?”
“家中弟妹都叫我二哥,妹妹不介意的话……”
玉公子心眼多,惯于话里藏话。唐娴摆明不想跟他玩这一套,斜眼瞅他:“你是想避嫌还是划清界限,我没答应,就叫上‘妹妹’了?”
这句话威胁意味甚重,秦思狂识时务,难得闭上了嘴。
唐娴见他神色疲惫,不禁道:“汉阳仅一江之隔,公子这几日奔波劳累,干嘛不在武昌多留几日。”
“已逗留许久,九爷交代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他老人家倒是逍遥自在。”
秦思狂从她话语中听出些许不屑,微微皱眉,难不成唐娴在江南跟集贤楼起过争执……
“九爷年岁大了,事情当然要交给下面人。”
唐娴忽然笑了:“也是。公子出远门办差总好过在人膝下承欢伺候。”
秦思狂如遭雷击,心中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唐姑娘的意思,秦某怎么听不明白。”
蜀中女子当真爽朗泼辣、心直口快,就是不知她口中的“伺候”是何种伺候。
唐娴没看出他的异样,只当他在扮糊涂。
“公子不用装了,我也不是古板之人。爹爹曾言九爷原配早逝,如今正值壮年,找个年轻人伺候合情合理嘛。”
秦思狂这回终于停下脚步,沉声道:“唐姑娘自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
莹莹月光,闪烁灯火下,唐娴见他脸色发青,仿佛大受震撼,于是好心安慰道:“这几日消息已经传遍江南,公子离开月余,所以不知此事。那位后生我在集贤楼见过,确实妙有姿容,无怪九爷学那张翁,玩的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秦思狂愣愣望着她,脑子里一团浆糊,脱口道:“什么?”
五月底唐娴到集贤楼捣乱之时,楼里总共只有三个“后生”,韩青岚、薛远,以及他自己,所以她口中之人是……
江淮都听说的消息早就如初秋的凉风抚遍江南。
七八月份,绍兴刮了两次大风,大雨倾盆,毁了不少良田屋舍。
赵窑匠正替唤鱼楼修缮墙头,远处传来鼓乐声。抬头一望,一队人披麻戴孝走来。领头的打着引魂幡,他想起来今天城南章员外家出殡,前两日找他做了些物件陪葬用。
墙头下有一路过的年轻人驻足观望。今日学徒没来上工,赵窑匠一个人干得寂寞,自来熟地开口与那人攀谈。
“章员外的老娘今年八十有五,身体一直好得很。没想到前几日刮风下雨,受了风寒,两天就没了。命啊,真是说不准。”
年轻人并未应声,礼貌地回首对他笑笑,继续注视那队人马,若有所思。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幡儿打眼前经过,引路纸钱撒了遍地,直到丧家队伍朝村外逐渐远去。
赵窑匠手上活不停,嘴里话也不停:“小兄弟面生,不曾见过啊。”
年轻人对他作了个揖:“家中长辈做寿,我来买酒。”
墙上的窑匠这才注意他手持长剑。年轻人虽然相貌堂堂,但目光冷峻、手持兵刃,显然是江湖人,不禁让他生出一丝戒备。
“你要去哪家酒铺?大雨冲了两座桥,有些老路不通。”
“哪家都行,另外得去黄婆布店会会老朋友。”
赵窑匠伸手一指:“近得很,朝东过两条街,左转就到了。”
人已走远,他心里仍在琢磨,就听墙内有人呼喊。
“赵师傅,忙碌半天,先来喝杯茶吧。千娘给您准备了点心。”
一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捧茶托,瓜果吃食满满一盘。
赵窑匠麻溜地顺着梯子爬下墙头,擦擦手,拿过一块糕点吃起来。
“君宜,代我谢谢千娘。”
“赵师傅太客气了。今儿怎么就您一人,新收的学徒呢?”
“别提了,昨晚又喝醉了,早上起不来。我怕他来了干不好反而添乱。”
“您怎么收了这么个学徒,岁数不小,整天邋邋遢遢,比起小周差远了。”
“小周回乡奔丧,有些日子才能回来。找个人搭把手不容易,林牧虽然懒散,脑子不笨,有力气,只能先用着。”
“您刚才跟谁说话呢?”
“一外乡人,说去黄婆布店看望朋友。”
“鄢掌柜的朋友?”
赵窑匠回忆刚才路过的年轻人,面容白皙,脸色却不善,不像探望朋友,倒像去寻仇。可鄢掌柜一个生意人,能与江湖人有什么仇怨,大约是自己多虑了。
拜风雨所赐,近来木匠、泥瓦匠忙碌不已,各家布店生意也翻了几番。
鄢掌柜看着抱剑立在自己面前的阎王,再三作揖,一一把店里顾客请走。
他从手下人接过茶杯,亲自给人奉上。
“文轻,坐。”
抱剑之人冷声道:“鄢凤则,少来这套!把那小子给我‘请’出来。”
“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拆了我永兴堂,将集贤楼二十三分堂缩减成二十二啊!”
“对。”
“你!”鄢掌柜苦笑,“唉,九爷就一个儿子,你看在他的面子上……”
可惜薛远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面子,我脸都没了还在乎他的面子?”
鄢掌柜无言以对,忽闻有人发笑。他眼里瞬间有了光,可是遇到救星。
“徐兄,你总算来了。我这布店今日怕是保不住咯!”
来人是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满面笑容,一脸幸灾乐祸。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集贤楼的韩夫人嘛!”
话未说完,男人捧腹大笑。
“徐应知!”
鄢掌柜赶忙攥住他的袖子,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我的祖宗,我的老天爷呀,你有病,他不会打你,万一拆了我的铺子……”
薛远持剑抵地,比起刚才反而放松不少。
“徐老板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关心,蛮好蛮好,多亏你那好儿子。”
鄢凤则心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
先前丢了下一章节的大纲,自己跟自己气了好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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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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