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无边的死寂,江破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眼前忽而模糊,快要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他无法应答她的话,只说道:“阿闯,去梳妆镜前,我帮你梳头穿衣。”
叶闯将压入盒底的腰封拿到桌上,有些别扭地坐在镜前,频频瞥向身后跟来的江破云。她虽是黄花大闺女不假,但平日里鲜少打扮自己,此时就显得有些局促。
江破云缓步走来,站于叶闯身后,他通过铜镜望着她的面庞,眼尾弯成了一道月牙。江破云托起她散落的发尾,指尖自她的头顶一路抚到肩头,“木梳。”
叶闯在梳妆台上翻找一番,将木梳递给他后,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他,倒有些乖巧。
“发带。”
叶闯有些意外,眨着一双大眼,问道:“什么发带?”
“我的发带,”江破云将木梳放在一边,借着铜镜冲她瞥去一眼,“竹林里你用来缠我的那条。”
叶闯腾一下红了脸,撸起袖口,将腕处缠着的发带解下来,老老实实地递到他手里。她抿着嘴,偷摸着观察他的反应。
江破云面色如常,只将发带绕了几圈,猛地一扎,勾住了她的头发,疼得叶闯嗷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头皮。
他眸色一闪,欲蹭过她的手腕,却被正好错开,开口道:“抱歉阿闯,我这是头一次替人扎头发。”
她摆摆手,挤出一个安慰式的笑脸,“没事,我不疼。”
他安抚地揉过她的头顶,轻声道:“站起来,我替你把衣服系好。”
叶闯应了一声,将桌上的腰封递给他,刚站起身,却皱起眉头来。坐下倒好,一旦站起来,只能看见半身,看不见他的脸。趁着江破云忙活的功夫,她抓着腰封,小碎步往后挪了几步,直到能瞧见他的一整张脸。
“阿宁,阿宁?”
他恍然回神,只垂眸道:“什么事?”
“你今天有点奇怪。”
江破云动作一顿,匆匆瞥过镜子一眼,“哪里奇怪?”
叶闯摇摇头,抿唇干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不知从哪捞来一枚兰佩,摊手递给了他,“阿宁,这是你在平州送我的玉佩,今日你帮我把它系上吧。”
江破云点了点头,将腰封的凸起处抚平,欲伸手拿过玉佩。然而手在半空抓了几抓,却始终没能碰到她的手。
兴许是怕看见他落寞的神色,叶闯猛然将手收回,“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手中动作飞快,两手一勾,就将玉佩穿戴好,抬头一看,只见那只手仍停在半空,试探着压低一截,最终落在她的肩头上。
叶闯伸手覆住,手心来回揉着他的骨节,借镜影与他对望。他的目光仍旧是空的,里面没有她的面庞。叶闯轻言道:“阿宁,我一定会救你的,不会让你再……”
没有待她说完,江破云反钳住她的手腕,手臂一伸,将她从凳上捞起,一把拽入自己的怀中,不由分说地,他啃咬住她的唇齿,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与侵略性,把她吻得七荤八素。
叶闯被热情过火的吻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观察他的神色,只得分出一丝神智来诧异,“他居然这么主动?不会要反了吧。”手腕处传来的一阵寒意,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那怎么行?我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以振夫纲!”
她正想着反客为主,却被一只手给推开了。江破云擦过亮晶晶的唇角,喘着气道:“阿闯,你开心吗?”
叶闯点点头,又摇摇头,“无瑕真元反噬还未解决,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阿闯,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不提这些晦气事,”江破云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舌尖点过她微张的下唇,“都看不见,就不心疼了。”
叶闯嗯了一声,双眼紧闭,细细地去尝他的唇。
两人在屋里头吻得不能自拔,丝毫没注意到窗户边上凑着四个脑袋。
苏尧红和李曳星他们早就装好了桂花酒,见叶闯死活不出来,就猜测是跟她家郎君在卿卿我我。四人在门边偷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来,就趴到窗户底下偷瞄。
张世亮拍了拍李曳星的肩膀,提醒道:“差不多得了,万一小堂主发现我们怎么办?”
苏尧红吃瓜之余也思索起来,“我可不想小堂主生我的气,我们还是走吧。”
苏尧均和李曳星才不管那一套,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人亲来亲去,抱来抱去,摸来摸……等一下,她怎么突然把他推倒了啊啊啊啊啊!
苏尧均吓得鬼叫一声,忙捂住自己的双眼,“长针眼了,我要长针眼了!”
李曳星恨不得揍他一拳,想拉着他往回跑,可也来不及了。屋内的叶闯一听见动静,直接一脚踹开屋门,一见又是苏尧均这货,气得头顶冒烟,追着他一通跑,扬言要把他大卸八块。
余下的三人连忙追在她身后,试图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整片后山乱成一锅粥,五人的叫嚷声此起彼伏,吵闹之余也有些搞笑。
屋内,江破云拢过微敞的衣领,冷冷地望着张牙舞爪的叶闯,扬起一抹诡异的笑。
*
白露日,天色胜,九品堂,罗刹台,两百来号人集聚台下,只待一人登场。佳肴二十桌有余,鲜香四溢,桂花酒甜凉粉,老少皆宜,锣鼓鞭炮齐响,欢声鼎沸,男人划拳,女人谈笑,三五孩童围着圆桌戏耍,一时间热闹无比。
台前矮阁中布了张四条案,依次坐着葛御齐、卢氏三兄弟,曳星、世亮二人,还有苏氏姐弟。而叶川坐于栏杆前,手中拿着一壶陈年老酒,只细细品尝。
第一坛桂花酒,是他与织夏亲手所酿,酿了整整二十年。而今他终于肯将它开坛,酌一壶这二十余年的人世无常。
轰!
擂鼓声猛地一响,立刻镇住了杂音。叶闯瞬身而落,独身站于罗刹台正中。手执长剑,腰别一刀,墨发高束,玄装干练,袖口翻至肩侧,露出一双精瘦的长臂,每一寸肌肉都是千锤百炼雕琢而成的,多一分太粗壮,少一分太纤细。双肩舒展,盘着一条应龙,腰封雕金,裹着一把有力的劲腰。
罗刹台上狂风骤起,吹不乱她分毫,乱的唯有那一枚兰佩,于这风口浪尖中摇摆。
人说妖人之子生而祸世,终遭天道所诛,如今看来,是世人错了。
若真有什么天道,她也能凭一己之力杀穿。
她长大了。
也是时候,放下手中拉扯她的那根绳索,让她去见自己的天地。
叶川望向她,一时间百感交集,“小闯,我身边之人都劝我不应留你,而我却明白,你的存在从不是一个错误。”
她是织夏的骨血,也是他的心头肉。
她不是妖人,她是叶闯,是有着如玉之德的叶怀瑾。
她是他们的女儿,是他们在这凡尘俗世之中唯一的牵挂。
咚咚咚!
八大红鼓猛然震声,鼓面如浪涛滚动,打出余威阵阵。
“在下叶闯,谢过诸位前来赴宴,这厢有礼,”叶闯双手抱拳,微微俯下身去,向东西南北四处敬了一圈,“按照惯例,在下先与各位切磋,而后展示今年所学武艺,每回合半烛香时间,点到为止。”
叶川认为只有见过千招百式,才能应对江湖的腥风血雨。罗刹台会武自她七岁时起办,为的就是让她与形形色色的人过招。
八大红鼓又一敲,余声未歇,只见葛御齐瞬身而去,手中袖针如骤雨般袭来,针芒数道,让人眼花缭乱。
叶闯手握醉千秋,手挽剑花,一挑一撩一旋身,动作迅疾而干脆利落,将袖针尽数打落。
她之所以没用真气一抵了之,是因为这罗刹台会武有个规矩,就是不能动用真气,只能凭借自己的身手,用内力比试。
“不错,有所长进。”葛御齐不冷不热地说道,神情是一贯的严肃,他话音未落,袖中窜出一枚梨花伞针,针的末端呈伞状,向她急袭而去,却在她抬手反挡的瞬间顿住,反向她背后刺去。
叶闯眼神一凛,立刻回身去挡,而梨花伞针再度放缓,向后退去。
这是什么路数?叶闯凝眉,此等奇怪的暗器,她竟从未见葛叔用过。
未等她明白过来,身后突然一凉,原是三柄长叉直刺而来,卢氏三兄弟也加入了这场比试之中。
奇怪,往年来都是一对一的比试,怎么他们先坏了规矩?
叶闯横剑挡住长叉,下身不稳,卖了个破绽,趁着他们四人围攻自己的空当,反手抓住梨花伞针,只向前一挥,分散四人注意的同时猛然降身,让四人的攻势相抵。她借力一蹬,凭着傲人的腰力接连踢出四击,成功乱了四人的布阵。
先击中对方者为胜,理应是算她赢了,而鼓声未停,比试仍在进行。
叶闯心下纳闷,却也未曾掉以轻心,只单脚一踏,迅速远离四人的包围圈。而她尚未站稳,自半空突然闪出一个影子,再一眨眼,这影子突然分成两个,左拿银鞭,右拿双锏,截去了她的后路。
搞什么鬼啊?!
叶闯一边与李张二人对峙,一边留意着葛叔他们的动向,此刻她只想化身成三头六臂的哪吒,长出三双眼睛才够用。
至于为什么是三双眼睛……
她瞟向高朋之中静坐的江破云,嘴角不禁上扬。
纵使是左眼站岗右眼放哨,她也得开个天眼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闯子,快收收你那些小心思吧。”李曳星扬眉一笑,双锏交叉,一瞬剥离了她的剑。
张世亮接住李曳星的攻势,手中的长鞭一刺,向叶闯的眉心戳去。
……坏了,美色误人啊!
她侧身一躲,拔出腰中银刀,转腕两圈,紧紧绞住银鞭末端,化守为攻,手中猛地一扯,借力向前冲去。她的身半贴着地面飞过,长腿一跨,先于葛御齐一步截住了醉千秋。
叶闯料到八怪会一同上阵,只剩下苏尧红和苏尧均二人还未出现。
他们会埋伏在何处?
与此同时,叶川品罢陈酿,冲身后所站的二人说道:“是时候了。”话音未落,三人同时消失于矮阁之中。
阵法立开,将叶闯定于原地。她定睛一看,掐诀的正是自己的亲爹,自他身后冲来苏氏姐弟,步伐飞快,一瞬便绕到了她的身后。
八人将她团团围住,叶川自半空而落,掌中符文显现,攀附向他的手臂。
作弊啊!
她没想到他们竟然合起伙来欺负她,还有她那素来好说话的爹!
“你们不遵守规则,那我也不守了!”叶闯手腕一压,掌中雷火顺延至剑尖,真气汹涌,只一瞬便破开了叶川所布下的定身咒。
她剑指向天,喝道:“雷起!”
天幕暗淡,自云层中裂下一道天光,雷光从中盘旋而出,她身后汇聚起数团雷火,连成一片,只将这周遭撕碎。
台下的孩童惊呼一声,指着那雷火,说是龙王爷降世。
其余人也不觉得可怖,只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这震撼之景。这些人大多是老客,见过叶闯举着一把木剑在台上大喊大叫的模样,不觉得她这招式多牛多骇人,只觉得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终于出息了。
叶川自知自家闺女的能耐,但也没见她用过此招,不由得脸色大变,既欣慰,又觉得后怕。只怕她的强大,会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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