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天后,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那个消失的名字突然又跳跃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涟漪的声音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轻快,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叶凡?是我。你在哪儿?有空吗?来我们学校操场吧,我在那儿等你。”
叶凡的心被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困惑撕裂着。他几乎是飞奔着赶往影视艺术学院的操场。初夏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塑胶跑道在阳光下蒸腾着微微的热气。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她,穿着一条素色的连衣裙,站在跑道边的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朝他挥手,笑容灿烂,一如往昔。
他走到她面前,带着一路狂奔的喘息和积压了几天的委屈、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站定,迫切地等待着她的解释。一个关于消失的理由,一个安抚他几天来如同炼狱般煎熬的答案。他期待看到她哪怕一丝的歉意或不安。
但涟漪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她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也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那几天的空白。她只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手指微凉而柔软,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哎呀,终于来了!走,饿了吧?我知道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炒田螺,听说味道超赞!我们去尝尝?” 她的眼神明亮,笑容纯粹,那几天的消失,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只是去隔壁教室上了堂自习。
叶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受不了这种“嬉皮笑脸”,受不了这种对彼此情绪感知的巨大错位。他内心的不适感如同气球般膨胀。他想甩开她的手,想大声质问:这几天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我的感受?!
然而,当他低头,看到她仰起的、带着纯粹期待的笑脸,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微凉触感,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重逢不易。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最终压倒了内心的不适和委屈。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受这份别扭,选择了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相聚。他任由她拉着,走向校门口喧嚣的小吃街。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嘈杂的人声包围着他们。炒田螺辛辣鲜香的味道刺激着味蕾,涟漪吃得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的,不时被辣得吸气,又忍不住继续吃。叶凡看着她生动的样子,内心的坚冰一点点融化。玩着闹着,那些不快似乎真的被这烟火气和她的笑容冲淡了,他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轨道,继续扮演着那个“大男孩儿”般的恋人。
昔日操场上的阳光、炒田螺的香气、涟漪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与此刻蓝牙耳机里传来的、同样若无其事甚至带着一丝轻快的声音,在叶凡的脑海中重叠、交错。二十年的时光长河仿佛在此刻骤然收束,湍急的水流冲击着他,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车窗外是缓慢移动的、冰冷的钢铁洪流,而他的思绪却深陷在那个遥远的、带着青草气息的夏日午后。他再一次,如同二十年前那个笨拙的少年,本能地珍惜着这失联后的短暂“重逢”,哪怕这重逢的基石是如此的脆弱和虚幻。
“你怎么又失联了……” 这句话在叶凡的喉咙里翻滚了许久,如同烧红的烙铁。他试图吞咽下去,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沉默去维持这脆弱的联系。但这一次,那熟悉的痛苦和不安感来势汹汹,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在忍耐了几分钟后,如同堤坝终于承受不住洪水的压力,这句话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冲口而出。声音通过耳机传到彼端,带着电流的微噪,也泄露了他极力掩饰的受伤和质问。
电话那头,涟漪似乎微微顿了一下。背景里车辆行驶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她似乎在调整姿势。随即,她那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试图安抚的声音传了过来:“哦,这次啊……我进山里了。信号特别差,几乎与世隔绝。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也想通了不少事情……” 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释然和开阔感。
“山里?” 叶凡重复着,眉头紧锁。这个答案太过笼统,像一层薄雾,遮掩了所有他真正关心的细节。“想通了什么?” 他紧追不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才是关键!她消失的这几天,在那寂静的山林里,究竟“想通”了什么?是终于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地挣脱枷锁,勇敢地走向他,寻求一个渺茫却真实的未来?还是恰恰相反,她终于“想开”了,认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家庭的责任、世俗的眼光、二十年的错位时光?她是否决定让这份迟来的、充满荆棘的感情,如同山间的晨雾般,在她心里慢慢消散,直至无痕?叶凡屏住呼吸,试图从她话语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丝真实的指向。然而,没有。她的回答如同山间的回音,空泛而模糊,没有任何落点。他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急切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到一手虚无的空气。
正当叶凡鼓起勇气,想要不顾一切地追问下去,想要撕开那层“想通了”的薄纱,窥探她内心真实的决定时,熟悉的阻碍,如同宿命般准时降临。
“哎呀,我到立水桥北了,得下车换乘了!这破信号……” 涟漪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伴随着车门开启的提示音和站台嘈杂的背景人声。紧接着,耳机里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喂?叶…凡?听…听得到吗?……滋滋……信号太……滋滋……回头……再说……”
声音最终被一阵刺耳的忙音取代。
叶凡猛地踩下刹车,身体因惯性向前一冲。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刺耳的鸣叫,引来旁边车道司机不满的侧目。又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当他试图靠近,试图触碰那真实的、核心的情感时,总会被各种外力无情地打断。信号,这该死的、无处不在又飘忽不定的现代幽灵,成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物理鸿沟,也成了情感无法真正沟通的绝佳隐喻。所有渴望深入的交谈,所有亟待解答的疑问,所有需要倾吐的心事,都在这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被碾碎、被消解,最终化为一场场徒劳无功的“无效聊天”。
叶凡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车流。他摘下耳机,那冰冷的塑料外壳还残留着耳廓的温度。他放弃了。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放弃了在这物理的阻隔中进行无谓的挣扎。他只能被动地、无奈地从那消失的、断续的声音里,徒劳地感受着涟漪的存在。仿佛这微弱的声音信号,是维系他们之间那脆弱情感纽带的唯一证明。
耳机被扔在副驾驶座上,冰冷的塑料外壳折射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叶凡的目光失焦地望着挡风玻璃外缓慢挪动的车尾红灯,像一串串没有温度的眼睛。然而,他的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二十年前影视艺术学院操场的那个下午。
他清晰地记起自己当时撅着嘴,板着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以为自己的愤怒和委屈是那么明显,足以让涟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足以让她收敛那“没心没肺”的笑容,给出一个郑重的解释或道歉。
可他错了,大错特错。
在涟漪眼中,他那副“大男孩儿”闹别扭的样子——撅起的嘴、紧锁的眉头、写满“我不高兴快来哄我”的眼神——非但没有让她感到压力或歉意,反而……她觉得“挺逗的”。是的,“逗”。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时隔二十年,依旧能精准地刺中叶凡心底最隐秘的伤口。她当时觉得有趣,觉得新奇,甚至……内心是隐秘的喜悦?因为她从中验证了一个让她心安的“事实”:看,真的有人这么在意我!有人会为我的“失踪”如此紧张,如此失魂落魄!这份被重视、被强烈需求的感觉,像一颗甜蜜的糖果,瞬间冲淡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愧疚感。她的喜悦,建立在他的痛苦和不安之上。
她沉浸在这种被强烈关注的安全感里,却全然不知,或者从未深想过,她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用消失来测试,用若无其事来回避冲突——给叶凡的心灵带来了怎样深远的伤害。那第一次的“失踪”和“嬉皮笑脸”的重逢,像一颗有毒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叶凡情感的土壤里。安全感的缺失,对关系稳定性的怀疑,对对方情绪感知的错位恐惧,就从那一刻开始疯狂滋生。它无声地扭曲了他看待亲密关系的视角,让他变得敏感、多疑,总是习惯性地为最坏的结果做准备。
更可悲的是,涟漪对此毫无意识。她像一只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蝴蝶,只享受追逐的乐趣,却看不到自己翅膀扇动时带起的、足以摧毁他人内心平衡的风暴。她不知道,她的“好玩儿”,成了他心底一道隐秘的裂缝。
正因为有了那第一次的“成功”(在她看来是情感的确认,在他心里是伤害的烙印),便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一次,在那间充满韭菜猪肉馅气味的饺子馆里,激烈的争吵如同点燃的炸药桶,将两人之间所有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炸碎。她再次选择了消失,而这一次,消失的期限不是几天,而是漫长的二十年。那道裂缝,终于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
时隔二十年,当命运之手再次将他们推到一起,当最初的激情和忏悔的泪水似乎弥合了旧日的伤痕,涟漪才轻描淡写地提起:“哦,二十年前那次啊?其实是去学校后面那家大超市做短期促销了,想赚点零花钱买条看中的裙子,手机又正好没电了……”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生活小插曲。叶凡听着,心中百味杂陈。原来,那场让他痛彻心扉、彻底改变了他情感模式的“断崖式分手”,起因竟如此简单,如此……微不足道?他以为,当二十年前的种种误会终于说清,当涟漪亲口诉说着这二十年经历的后悔与婚姻的不堪,她应该已经彻底改变了。那些曾伤害过他的行为模式,应该随着岁月的磨砺和痛苦的洗礼而消散。
最初的几个月——重逢的五、六、七、八月——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那时的涟漪,热情如火,不顾一切,仿佛要将错失的二十年时光压缩燃烧,用滚烫的“想你”、“爱你”和毫无保留的倾诉,试图融化时光的坚冰。叶凡沉溺其中,几乎相信了奇迹的发生,相信了伤痕可以真正愈合。
然而,当最初的热潮退去,当现实的冰冷礁石再次裸露,叶凡惊恐地发现,涟漪似乎又悄然“回复了本性”。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模式开始重现:情绪的低落、突然的沉默、毫无交代的消失……然后,在某个无法预测的时刻,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再次出现。一个人(通常是叶凡)的焦虑、追问、痛苦,似乎成了另一个人(涟漪)确认自身价值、获得某种扭曲安全感的养料?而当涟漪表现出伤心、脆弱时,叶凡内心深处那种“被需要”、“她终究离不开我”的掌控感,又会奇异地带来一丝病态的心安?
这像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恶性循环,一个两人之间踢来踢去、永远也踢不完的皮球。痛苦和不安,在两人之间流转、传递,却从未真正被直面和解决。一个人情绪的低谷,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情感高原的基石。这种扭曲的平衡,成了维系他们这段迟暮感情的唯一纽带。
叶凡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拥堵的车流开始缓缓蠕动,但他内心的阻塞感却越发沉重。蓝牙耳机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刚才那场无疾而终的通话,也埋葬着他试图寻求答案的最后一丝努力。他透过车窗,望向城市铅灰色的天空,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他意识到了。是的,他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种以彼此痛苦为食粮的共生模式。因为就在刚才,就在涟漪若无其事的声音响起,却又在关键处被信号无情掐断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除了愤怒和失望,竟然……竟然还诡异地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仿佛她的“失联”虽然带来痛苦,却也印证了她依旧“存在”于他的世界,印证了某种扭曲的“规律”还在运行。而当她重新出现,带着那种熟悉的“无事发生”的轻快,他一边感到受伤,一边却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珍惜这短暂的“正常”。
立水桥北的喧嚣隔着车窗,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叶凡缓缓启动车子,汇入缓慢移动的车流。他不知道这辆载着他沉重躯壳的车要驶向何方,就像他不知道他和涟漪这段在断链中寻求重环、在痛苦中汲取养分的感情,最终会驶向哪一个终点。是彻底的崩解?还是在这扭曲的循环中,耗尽彼此最后一点心力?唯一清晰的是,二十年前埋下的那颗毒种,从未真正死去。它只是蛰伏着,在重逢的土壤里,开出了更为诡异、也更令人绝望的花。断掉的链条,即使勉强重环,连接的,是否依旧是那无法摆脱的宿命之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脚下的路,和耳机里的忙音一样,漫长而充满杂音,不知通往何方。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9章 断链重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