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华柱耸立,烛光明亮。浓厚的药味压过香炉中的安息香,掺杂着宫人的哭声。
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殿内,只有程豫瑾大将军一人跪在榻前。
鬼卒将白傲月往门内一推——
一念地狱,一步人间。
记忆如潮,猛烈地往她脑海里灌。汹涌澎湃,一如她对眼前人的情感。
白凌月躺在榻上,唇色与面色一样苍白。
他在这里守了她多久?
他不是一直在平州前线吗,几时赶回的?
程豫瑾与白傲月少年相识,皆被陶先生妙手回春,在山中修养数月。豫瑾家境殷实,程家又有部曲。后与凌月相识,更是志同道合。自此率部追随白凌月,为天下计。
自白傲月母皇起,开疆拓土,远交近攻,白凌月更是袭承家风,于宛州一役,以少胜多,大败北厥二十万军队,稳固大夏雄视天下的基石。
奈何士族多有不满,白傲月前日遇袭,命丧黄泉。
白傲月甚少随军,倒时常去陶先生处学医。先生爱惜她天赋异禀,但白家事务缠身,倒不曾精进。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坐上帝位。
人人都道,女帝敬贤爱才,将军忠诚爱君,更何况,程豫瑾颇具文采,又通音律,相貌俊朗,是天生一对。
可其实,是她先认识瑾哥哥的啊。
白傲月望着他伏地的后背,心底竟生出一股自傲。
除了姐姐,还有谁能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如此拜服。
“陛下醒了!”小路子高喊。
程豫瑾立刻凑过去,白傲月也跪到榻前。
她不由想到,是湛大人放姐姐回来的吗?
白凌月动弹不得,身上几处大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
“傲月,近前来。”喉咙里仿佛滚着砂石。
程豫瑾让开位子,坐到下首去。
白傲月凑到她嘴边,想让她少费些气力讲话。
白凌月声音却越发大了,似乎是要让大殿内外的每个人都听清:“朕身后,傲月为君,豫瑾为凤君,执掌大夏,以成大业。”
“姐姐?”从来都将她护在羽翼下的姐姐,临走还要帮她一把。
她知道自己压不住程豫瑾,所以将他立为凤君,这样兵权在手,不至太过被动。
白凌月不给她打断的机会,拼尽全力抓住白傲月的衣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断续道:“你、你要记住,你是君!他们所有人,包括程、程豫瑾,都是你的臣!”
说罢,苍白的手,倏然落下。
白傲月猛地去看程豫瑾,他的眼眸里没有泪水,只有神魂具被抽离的空洞。
丧钟响起,远远地传到京城的每个角落、每户人家,也传到地府的判官大人耳中。
湛凛生已经盯着面前这一页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他又朝门口看了看,依旧是杳无人影,不由得不耐烦起来。正想着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守时,已经迟到了一刻钟,却还不见人影。
他将判官笔放下,从桌案后转出来,抬头一望便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过来,他立刻加快转动轮椅,快快推了过去:“你来迟了,应当要罚。”
笑脸迎上了一双莫名的眼睛,湛凛生定神一看,却是白凌月。
他有些惊诧二人长得如此相像。虽为亲生姐妹,容貌大多也各有不同。然而她们二人,却有八|九分像,只是白傲月的左眼尾处,有一枚小小的红色泪痣。
鬼卒立刻低下头去说道:“见过大人。白姑娘用玉镜传回话说,今夜来不了了。”
湛凛生猛然一听这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鬼卒一见他的脸色,便知他定是气急了,他的眼神从白凌月上方望出去外面的天,再也不带任何收敛,黑沉沉的。
三日后,子时,白氏祠堂。
明媚鲜活的姐姐,就只成了如今这空空一个牌位。
程豫瑾与白傲月具是一身素服,宫人被她屏退。
行完礼,这些天的情绪仿佛才终于释放。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的程豫瑾,双目猩红,满是不甘。
白傲月有些冷漠地看着他,想当年程老爷子过世,都未见他这般伤心。
“大将军。”她开口唤他。
程豫瑾回神:“你我之间,何用这般称呼?”
“哦?你的意思是,朕该称呼你——凤君?”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起身:“国丧期间,哪有心情筹备大婚?”
白傲月也站起身,不放过他脸上任意一处变化:“大将军既然无意,不如就算了。只是姐姐临终前随口一说罢了,不必太当真。”
程豫瑾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闷地疼:“我并非此意,傲月你,你不想成婚是么?”
他并不想在白凌月牌位前说这些,但又不想让白傲月失落。
她早就知道,豫瑾是姐姐的人。姐姐不要了,就施舍给她。
“其实,大将军文韬武略,运筹帷幄,乃是我大夏股肱之臣。若非你,姐姐、亦或我,何来皇位可坐。”
程豫瑾没有搭话,他实在没有气力去想别的了。
白傲月继续凝视着他:“能者居之。大夏的天下,有一半都是将军打下来的,请将军坐上主位,执领氏族。”
程豫瑾一怔,对上她防备与猜忌的目光。
她还是很好懂,还没有成长为白凌月那样胸藏城府。
一怔之后,程豫瑾竟有一丝欣慰。
他拱手道:“大夏江山是白家几代人打下来的,我程豫瑾如何能夺位自居。”
“朕禅让给你,就不叫夺位。”白傲月收敛了些目光,“我年少不经事,不能服众,为了大夏百姓着想,你来称帝,才能更好地治理与制衡文武百官与各大士族。”
方才来行礼的百官,没有几个给她行君臣礼。甚至有几个还妄图摸摸她的脑袋,像哄小孩子似的让她别伤心。
程豫瑾望着她的身量,明明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是他的少主了。
“那傲月你呢,你如何自处?”
“我便做回平民,到陶先生医馆里去,山野村居,伴着青草白云。”
程豫瑾神色染上些严肃与峻厉:“这并非先帝遗命,豫瑾不能从命。”
说罢,撩袍跨出了祠堂。
祠堂外一道青石砖路,还有一道沉重的木门拦在前面。
这一路竟像陶先生的医馆,只是医馆里还有一株杏树。
白傲月望着他的背影,她从小追到大的背影。
他与姐姐总是并辔而行,她总是被一个人丢下。
程豫瑾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她见到他时会红着脸跑开,故意装作背不熟功课,要他给她讲。
他也曾给她提笔作画,她亦最欣赏他忠孝两全。
那些画,她从不曾看过,或者说,他不给她看,只是自己独自留起来欣赏。
直到上个月,她才从先生那里拿到那些画。
她是从十三岁开始,就想过与他结成夫妻。
但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凤君,是满心满眼只看得见她的凤君,而不是只把她当作一个影子的凤君。
她冲上前去,猛地用身体把大门挡住了。
她在嫉妒,她在发疯,她得不到他,但人现在,是她的了。
程豫瑾也发觉了身体的异样,震惊地望着她。
白傲月一把将他拉入旁边的偏殿,将他摁在桌子上,双手从他的衣襟里伸进去,扣在他的后颈。
药效越发起来了,程豫瑾仍旧理智地回忆这一天的饮食,并无差池。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殿里的香,出了问题。
她故意留他说了一会子话,而现在,还在继续攻破他的心防。
“豫瑾。”
她终于这样唤他。
“你不难受吗?你不想要我吗?”
程豫瑾将她一把推开,白傲月摔在一侧,却被他先一步用手垫住头,只传来“咚”的一声。
他的语气不容辩驳:“你看清楚这是在哪里!”
白傲月从后抱紧他的劲腰,双手继续相扣,不让他离开:“我当然分得清楚,那香对我又不起作用,我清醒得很。怎么,姐姐不能看?你怕她知道?”
程豫瑾粗喘着,压制住她作乱的小手:“是我一时大意,别胡闹!”
“大将军怎的如此粗心,要是深入敌军被人也用了这香,难道千军万马就乱了不成?”白傲月刻意露出轻蔑之态,“听说那北厥的公主,可很是美艳。”
远处的云层里传来阵阵滚雷。
“你才答应朕要遵守姐姐遗命,她的遗命就是要你做我的凤君!她走了,你再怎么不舍,她也不在了!只有我,傲月,而不是凌月,在你眼前。”
她一股脑全部宣泄出来:“你不是一直把我当作她吗?你不是拿我给她作画吗?你现在也把我当作她不就行了?”
程豫瑾唇齿微颤:“尚未合婚,我还不是你的凤君,你也不是她。”
他们的第一次,应该在洞房花烛夜,而不是在这狭隘逼仄的偏殿,这算什么呢。
他知道她在使性子,由着她打在身上。姐姐去世对她的影响很大吧,哭出来就好了。
药效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与忍耐。白傲月忽然挺身,吻上他的唇瓣……
殿外屋顶上,一黑一白,二位判官都是沉着脸瞧着。
崔大人也不玩他的鹰了,难得的小心翼翼:“我说什么来着,不叫你来,你……唉!”
湛凛生将轮椅攥得咯吱作响。
崔大人更不敢说话了,默了默,还是劝道:“这是在阳间,咱们都得隐身了才能来,可不敢乱来啊。要是在地府,我早把那小丫头抓过来塞你怀里了,她现在是女帝,女帝失踪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湛凛生一手护在小腹,里面胀痛得厉害,右边更甚,五脏六腑似乎都挪了位。
崔然终于瞧出不对劲来了:“你怎么回事?”
他是听鬼卒说过湛凛生与白傲月之事的,忽然明白过来:“你该不会是……”
湛凛生一甩袖子:“回去!”
“回什么回,你先给我看看!”
说罢,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按在脉上。
饶是见惯生死,崔大人也还是神情凝重地抬头,眼底藏着惊异。
湛凛生读懂了,收回手,微握成拳:“看来,本官没猜错。”
胞宫正在形成,在他体内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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