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白日一遭,众人都得一场好梦,少有人不得入眠。
他卧在塌上,闭目之时,耳旁满是女子昏沉不安时的梦呓、喘息。
眼前浮出她紧蹙的眉眼,乖巧又可怜,活像只白兔,与她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差异迥然。
明明好几日都没有合眼,但累极了,反而不得好睡。
便出来庭中信步,恰巧别允也在院中。
他过来时,她正背对着他。
立在一颗桂树旁,秋风拂落一地玉桂,她身着月白色直裾,外罩天青色燕尾袿袍,衣带飘飘,不似凡人。
二人诧然对视,别允点头致意,他笑着与她回应,未有言语,站在院中一道遥望缺月。
别允并非睡不着,她只是想让自己耳根子清净清净。
紫苑那丫头好奇心太强,一个劲儿地拉着她追问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她本想草草揭过,哪想紫苑不遂她意,颇有事无巨细追根究底之势。
眼下耳根子倒是十足清净了,耳旁却突然响起那日临走之时,农家姊姊偷偷与她说的话。
说那日到她家后,见她额上红肿,是他煮了颗鸡蛋细细将皮剥开再裹上衣裳替她滚了个把时辰。
她想象不出那个场面,只想起他一连三日都未有歇息片刻。
他不累吗,此刻为何还不歇息?
“你为何还不歇息?”心里想着,便这样问出口了。
傅莽如是答:“想着刺客何时还会出现,便有些睡不着。”
他确是担心刺客之事,因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离宫多年的人,究竟会碍了谁眼,否则,便是有人刻意与陛下行悖,那这个人,又会是谁?
别允说道:“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所以,直到我进宫之前,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他下意识问道:“有人不想你进宫?你知道那人是谁?”
看了女子半晌,见她故作轻松开口:“去了,就知道了。”
又是半晌无言。
别允说:“我们现在也算是暂时隐匿了身份,不若就一路隐匿,直到安全进城?”
“有何见解?”
“江陵县有别家的生意,我们跟着商队走。”
闻言,他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别允凛言。
“我笑,小姐颇有见地,令我信服!”
她回过身,不予置闻。心里想着,看在他面色有些憔悴的份儿上,看在他这几日为自己劳心劳力的份儿上,便多多忍让些吧!
他又问:“别家都经营些什么?”
他是真的好奇,仲秋前几日,甫一接到旨意即刻便出发了,是以虽然听闻过别家,知道的也并不多。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一开始是粮食杂货,后来脂粉成衣、食肆客舍、典当走镖之类,慢慢的也都有了。”
他点头道:“那应当也有往安平走货,我们便跟着送布的商队走,其余的不太合适。”
别允道好,约定次日去找别家的铺子,便各自回房。
翌日一早,众人留一半在房中,余下一半出门去别家的布庄,得知正巧有队人马,定了今日午时出发,她们当即整装跟着大部队上路了。
别允二人伪装成绣娘,其余人则是护送的车夫。
耽搁了数日,眼下谁都不敢懈怠,一心只想能快些进入安平境地。
傅莽在心里算着时日,来时快马加鞭用了三天,如今回程已过三日,他们却连云州都还没出。
想起前几日半途所遇之事,就免不了想起马车中的女子。
这样的行程,也不知道她病中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可迟则生变,他们必须火速赶路。
马车内,紫苑正捧着脸,谄媚地冲着自家小姐喜笑颜开。
自从昨夜被紫苑知道,那位俊朗的官爷与自家小姐之间,有过那么一段英雄救美的情节之后,她就总这么看着人笑,笑得别允颇觉头疼,不光头疼,还头皮发麻。
早上只不过多问一句‘其他人都吃什么’,紫苑就说‘娘子其实是想关心傅官爷吃了什么吧’。
方才在车上,自己只是打帘看一看窗外的景色,紫苑就凑过来问‘娘子,可是在找傅官爷吗?’
现别允坐在车中,可谓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小丫头,心思未免太过活络,平日看着,还算有趣,现在,只能无奈叹气啊。她也不问不想,自己心里是否确实存了迤逦心思。
傅莽适时过来,打破这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僵局。
他拿了两包烧饼递过来,笑了笑,说道:“路途偏远,还请两位将就将就。”
紫苑呆望着烧饼不动,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怎么突然就从玲珑有致消减到索然寡味了。
别允见她呆看着,伸手将饼接下,看着傅莽,神色认真地回道:“官爷严重了,都是粮食,有何将就!”
傅莽回身,唇边笑意渐盛。
来时途中,聊起这行的任务,同伴还曾玩笑似的说起。
千金向来都娇贵得很,若是首富千金,只怕是娇贵中的娇贵了。可想而知,这一趟兄弟们怕是要遭不少罪了。
现在看来,哪里就难伺候了,分明乖巧得很。
车马驶过一路的拂堤杨柳,踏过遍地黄花,随清风裹挟着浅浅清甜,将一行人送离这烟雨朦胧,去往远方。
“停车”,紫苑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我家娘子需要休息一下”。
傅莽抬手示意,车队随即停下。别允自车上下来,抬头仰望着天边成群结队的飞鸟。不知从何时起,车外风景已然换了样。
“这是朱鹭,背白,羽下朱红,安平人习惯叫它红鹤”,傅莽明朗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可能是乔装的法子起了用,赶路这三日,一切安好。
因着疲累,二人也再未有过交涉。
别允转过头看向来人,开口问道:“傅官爷,我们可是快到安平了?”
“是,再往前行六十里,就进安平了。”
傅莽顿了顿,故作轻快地说道:“小姐有所不知,朱鹭最喜小鱼小虾,这附近定有湖泊浅滩,小姐可要去看看?”
别允答好,从紫苑手里接过伞,傅莽则把手中马鞭丢给旁边的同僚,两人一前一后寻着刚才飞鸟的方向走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见不远处确有一处浅滩,流水汩汩,天地之间零落几只朱鹭,将长长的喙探入水中寻找食物。
“若是在云州,此处应是满池残荷”,别允看了半晌说道。
“小姐不必伤怀”,看着女郎眼神飘渺,男子心中略有不忍,“太后娘娘不过是经年未见,思念小姐,小姐只当是来安平游玩一趟”。
这席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将一面沉寂打破,漾开层层涟漪。
别允只觉心中落寞随之消散,莞尔道:“傅官爷说什么呢,我不过是看此处水清且浅,适宜养花而已。”说罢便往回走。
傅莽闻言,只觉这女郎心口不一,但也笑笑,未再多言,跟在女郎身旁一道返回车队。
别允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明媚的人,明媚到,看见他笑,便觉得阳光甚好。
将才上车,紫苑便凑上来,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别允无奈地说道:“真是怕了你,我还以为你这几日消停了呢,你不累吗?”
紫苑笑嘻嘻地答着:“我不累,前几日那不是怕娘子累着了吗。我就说嘛,这傅官爷对娘子,果真是细致体贴。真是个好人!”
别允侧过头同她打趣“紫苑,你怎么整日将那位傅公子挂在嘴边,莫不是,因为人家生得好看?”
“那该说不说,傅官爷确实生得好看呀。好看的人,也算是好人吧”,紫苑小声附议着,瞟了自家小姐一眼,打帘欣赏窗外景色去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别允看着这小丫头心虚的样子,觉得尤其可爱。
合上双眸,复杂的心绪又开始上涌,眉心也渐渐染上愁绪。
一经八年,不知道外祖母他们现下是何模样,而自己,又该以何种姿态与他们相处?
惴惴不安地坐了不知多久,窗外开始嘈杂起来。睁开眼时,车内光线已经有些许晦暗,紫苑正兴致勃勃地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象。
此时外头的光景倒是比车内还要亮上几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正是热闹,方知已到安平城中。
车马行至一处府门前停下,傅莽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别小姐,长公主府已经到了。”
别允从车上下来,仰头望了一眼这陌生的府邸,又将目光转向傅莽。
傅莽见女郎清亮的目光中满是茫然,俯首解释道:“陛下有令,小姐暂居长公主府,修养调息,待得诏令,再行入宫。”
不待别允回答,府内老管家就携着婢女仆从急匆匆地迎出来了。
老人家两鬓皆花白,佝偻着身子与她见礼。
声音凄婉,略带颤抖:“老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小公子给盼来了。奴婢王德,见过小公子,小公子福寿安康。”
别允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她母亲出嫁前的旧人,但知道归知道,如此热情,倒也让她一时难以应对。谁叫她幼时待在安平那阵子,从未来过此地。
傅莽见人安然无恙送到,使命已达,同别允众人告辞,便转头进宫复命去了。
长公主府,老管家引着别允往早早备好的闺房走去,路上所经之处一一言明。别允听着老管家热情的介绍,待到房间时,府中情况已了解了七八。
卧在饰有朱色云纹黑漆的塌上,别允只觉自己脑中嗡嗡响成一片,身体没有一处不疲惫的。
这么快,就到了吗?
待她发现自己生了这等想法,又赶紧摆摆头,心道自己定是累糊涂了,都开始瞎想了。
“娘子,这就到了啊,那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傅官爷了?”
紫苑嘟着嘴,看向她的眼神里闪着一丝幽怨,“就那样匆匆走了,都没好好道个别”。
自己不想,却防不住有人提。
是啊,都没能好好道个别。
那厢,傅莽几人在天禄阁向陛下复命。
皇帝问起行路经历,傅莽事无巨细一一上禀,但至二人相处细节处,便一语揭过。
事后皇帝遣退诸君,恩赐释假三日,归家探望父母妻女。
出宫时,月色正浓。傅莽下马牵绳在街上走,街道两旁灯光酒色,红绿相映,道中行人往来不绝,令人眼花缭乱。
路过饼铺子,他鬼使神差地解下钱袋买了几个烧饼,拿在手上了咬一口,方才想起,现在已经不是行路途中。
不禁嗤笑两声,敛起片刻恍惚,收起烧饼揣入怀中打马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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